Chapter 1.
夕阳落在水面上。
夏浔骑着自行车,经过家附近的人工湖。
一个同学骑着车从身后追了上来,喊道:“夏浔,商业街新开了一家鬼屋密室,晚上八点以后七折,要不要一起去?信之他们也去。”
“好啊!”夏浔应道。
“那晚上别迟到啊!八点,我们十二点前结束,再晚我妈又要唠叨了。”同学猛一脚踩踏板,向前骑去。
“信之马上去我家拿游戏碟,我来跟他说吧。”夏浔提高了声音,冲同学的背影喊道。
同学没有回头,摇摇晃晃骑着自行车,只抬起右手比了个“OK”的手势,差点撞到了一个正从旁边一栋居民楼里走出的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子脚步匆匆,只摆了摆手,放过冒失的少年,向马路对面走去。
少年们都松了口气。
“你慢点儿!”夏浔对同学喊道。
少年们骑着车,穿梭过夕阳下的梧桐树影。
风吹过,树影轻摇,路边的老式居民楼里,一个阿婆一手拿着蒲扇,从二楼一扇门里跑出来,关上二、三楼之间楼梯间的窗户。
“这扇窗户要关起来噢,毛毛虫都跟叶子一起吹进来了。”她嘴里叨念着。
突然,半层楼上传来一声巨响。
阿婆吓了一跳,仰头向上看,邻居302室的门被从里面撞开了,一个男孩被人重重推了出来,撞到楼梯的栏杆上。
“小兔崽子!敢在学校里欺负人!我平常这么教你的吗?小小年纪坏成这样,以后也是被枪毙的料!”从302室内,传出男人的吼声。
男孩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和同龄人相比,身形瘦了点,也高了点。他摸了摸撞到的手肘,站直身体,回头静静地看着门里的男人。
“你还敢看我!”男人气得声音发抖,抓起身边一个小塑料板凳朝男孩砸了过来。
板凳砸在男孩肩上,落到地上,从楼梯滚了下去。
“哎?裴工!裴工别生气!”阿婆这才回过神来,颤巍巍冲过来,挡在男孩和男人中间,“别打孩子啊,有话好好说,小淇才病好,还没两天,别吓着孩子。”
“阿婆你别管!”男人放缓和声音对阿婆说话,看着男孩,气急反而笑起来,“他还病好?他还不如病死了!回学校就开始惹事!老师刚才说,他跟同学打架两人一起掉水池里!同学差点淹死!现在还在医院……”
“啊?”阿婆也责备地看了男孩一眼。
“怎么淹死的不是你这个小兔崽子呢?”男人气得声音都哑了。
男孩沉默着,抬起头,看着父亲,没有辩解,也没有哭泣。
这样的眼神,却让男人更加愤怒,发疯一样冲过来,一巴掌甩在男孩的脸上:“看什么看!马上跟我一起去医院!不想被学校开除就跟人家道歉。”
邻居阿婆手忙脚乱地拦住男人:“裴工,好好说话,别打孩子,孩子还小,不懂事。”
男人隔着阿婆,还指着男孩不住地骂:“要是人家不原谅你,你就跪下跟人道歉!我这辈子的脸都被你个小兔崽子丢尽了!”他突然脸色一变:“你去哪?!”
阿婆回头看,只见男孩转过身,走下了楼梯。
“滚回来!!!”
他的拖鞋在刚才被父亲推出门外时,不知道落在了哪里。
他赤着脚,慢慢走在马路边,被晒了大半天的水泥路还有些滚烫,粗糙的砂石磨砺他的脚,他毫无知觉,茫然地行走在街头。
有路人看到了他赤着的双脚,惊异又担心地想靠近询问,他转身走上了人工湖上的拱桥,避开了路人。
夕阳落在水面上。
男孩站在拱桥上,低头望着荡出清波的水面,又向前走了一步,手扶在了木栏上。
“小同学,小心一点儿,别掉下去了。”
身旁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女子的声音,男孩手像触电一般从扶栏上移开,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女人站在拱桥边的石板路上,她推着自行车,像是刚刚下班。
“这里不能游泳,也不能钓鱼,”女人看见男孩望过来,对他笑了笑,指着河边的告示牌说,“前几天还有小朋友从这里掉下去就没能上来了,你在这里玩耍,家里人会担心的。”
这个人工湖从建成起,每隔几年就会出事,有游泳不小心麻痹抽筋的,有在岸边钓鱼不知道怎么就掉下去的,久而久之,就有了很多都市传说,很多家长耳提面命再三叮嘱不让孩子靠近水边。
但听到“家里人”三个字,男孩扭过头,不再看那个女人,干到发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泛起波澜的水面。
“小朋友?小朋友?!”
那个女人又喊了几声,男孩没有反应,似乎女人自己也感到无趣,推着自行车走了。
湖面微微荡漾,仿佛有声音在湖水中召唤。
“小同学!”一只手轻轻搭在了男孩的肩上。
他刚刚太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有人靠近自己都没有发现,侧头看,还是刚刚的女人。
她的自行车停在桥下,她刚刚走远,但还是放心不下,退了回来。
“小同学,你住在附近吗?我送你回家吧?”女人容貌美丽,看着温柔又亲切。
但是听到“回家”这两个字,男孩又红了眼圈,用力挣开女人拍在自己肩上的手,哑着声音说:“我不回家!不要管我。”
女人愣了愣,没有生气,轻声说:“我是少年宫的夏老师,在兴趣班教大家唱歌,去年暑假我在班上见过你,你还记得我吗?”
男孩一怔,眼前闪过了很多画面,面前人的面容和在钢琴边弹琴的漂亮女老师渐渐重合,他轻轻点了点头。
夏老师笑了,弯下腰,平视着男孩的眼睛:“对不起,你今年暑假没有来兴趣班,老师有点忘记你的名字了。你叫什么?”
男孩抽了抽鼻子,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裴风淇。”
“好的裴风淇,”夏老师看看周边的环境,看看渐渐落下的夕阳,“老师请你去我家吃晚饭可以吗?”
裴风淇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闷闷说:“谢谢老师,我不去了。老师先回家吧,我一会儿就回去。”
“好啦,我们走吧,去老师家吃鱼,老师做鱼可好吃了。”夏老师拍拍小男孩的肩,推着他的背向桥下走去。
在夏老师推起自行车的间隙,裴风淇回头看湖上,夕阳已经落下西边,湖面渐渐被夜色沾染成了深沉的色泽,但两岸的路灯一盏盏亮了起来。
夏老师家住在少年宫宿舍大院,自行车驶进白粉墙的大院,穿过林荫道,池塘里荷花盛开,绿色的莲叶随风飘漾,水上凫着几对五彩斑斓的鸭子。
自行车在一栋五层的楼房前停下,夏老师按住了想要从后座跳下的裴风淇,对着楼上喊:“夏浔,夏浔,拿双软点的鞋下来。”
楼房墙面上爬了整面墙的爬山虎,正是最茂密的时节,像是舞台上厚重的帘幕。有几只小猫躺在叶片后面,舔爪子。
二楼的一扇窗户被推开,从绿色的叶片后,一个少年探出了头:“妈,我晚上想和信之一起去商业街玩,晚上住信之家行吗?”
“家里来客人了,把你最软的鞋拿下来!”
“哦!”少年的头缩了回去。
马上窗口又出现了另一个少年,探出了身子:“阿姨,你又捡小孩回家了啊?”
夏老师笑着说:“信之来了?晚上留下来吃饭吗?”
“不了!我回家了,我妈在家等我,阿姨你让夏浔晚上去我家玩啊!”
眼看那个少年也从窗口消失,夏老师看着裴风淇,尴尬地笑:“我儿子夏浔,和他同班同学陈信之,凑一起就爱闹腾,一天天吵得人不得安生。”
不一会儿,夏浔从单元门里匆匆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双棉布拖鞋:“妈,你要拖鞋干嘛?”
他到楼下仿佛才看到裴风淇,愣了一下,低头看到裴风淇赤着的双脚,上面全是灰土,脚底不知什么时候被石子割破了,有血丝流到了脚尖。
夏浔吸了口凉气,轻轻将拖鞋放到了裴风淇脚下。
“不了,”裴风淇脸有些火辣辣的,“我脚上有灰,打赤脚也没关系。”
“没关系,”夏浔说,“我也没那么爱干净。”
“……”
“……”
夏老师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儿子的后脑勺,对裴风淇说:“穿上吧,都流血了,怎么会不疼呢?到家给你消个毒涂点药膏,要伤口大,可能还要去医院。夏浔,你先上去把药箱拿出来。”
夏浔闻言又看了裴风淇一眼,转身又跑进了单元门。
裴风淇穿上了夏浔的拖鞋,对夏老师“要不要扶”的询问摇了摇头,慢慢地跟着夏老师,也走进了单元门。
“夏阿姨,我回家啦,”在楼梯里和那个叫陈信之的少年正好碰上,他欢快地对着夏老师说,“晚上让夏浔去我家玩啊,好不容易周末,阿姨拜托啦。”
说着,他低头看见了裴风淇:“咦?你小子?”他眼睛向上看,像是正在从脑子里调取什么回忆,“哦哦哦,你是我们学校的!听说你今天把你们年级那个虐猫的小霸王给打了?不错啊!好小子!”
他抬起手就想用力拍裴风淇的肩,被夏老师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不许教人打架!有什么事情跟老师说!私下打架没法解决任何问题!”
陈信之干笑着,原本想拍肩的手举起来抓了抓自己原本就乱糟糟的头发:“知道了,夏老师!好的,夏老师!”他目光又对上了裴风淇的脸,“以后我罩着你——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夏浔见他们迟迟没有进门,此时也走了出来,听到陈信之的话,走过来,轻轻在他背上蹬了一下:“不知道名字就别装熟!快点回去吧你,晚上见。”
陈信之大笑,从夏老师和裴风淇身边跑过:“我先走了,夏浔晚上见,夏老师再见,喂,你也再见。”
夏老师的家是简单的两室一厅,屋龄看起来不短了,陈设简单又温馨,好像没有男主人生活的踪迹。
窗户边点着蚊香,隔开爬山虎里的蚊虫。
裴风淇拒绝了夏老师想帮他看脚伤的要求,自己坐在洗手间的椅子上,用水洗掉脚上的灰土,嵌进伤口里的砂砾也用水冲出来。
夏老师去厨房做饭了,很快便传来了油煎的声音,飘来的鱼肉的香气。
裴风淇抬起头,只见夏浔站在洗手间的门口,盯着他脚伤的伤口看。
“不要看!”裴风淇生硬地说。
“哦。”
夏浔面对母亲时亲密无间,面对好友时伶牙俐齿,但是在面对裴风淇这个陌生少年时无话可说。真的转头离开了。
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裴风淇低下了头,拿着喷淋头的手也垂了下去。
突然,又有脚步从外面传来,裴风淇抬起头,只见夏浔嘴里咬着一个雪糕,两只手各拿了一个蛋筒和一个棒冰,塞到了裴风淇的手上。
“吃吧。”他说,靠在门边,自己也专心致志地吃着雪糕。
“我吃两个?”裴风淇看看自己的手,问。
“吃蛋筒,”夏浔说,“棒冰是给你冰敷一下脸上的。”
裴风淇抬起头,左边脸上,鲜红的掌印在灯光下更加明显。
一度被忘记的疼痛,又全部席卷了过来。
裴风淇垂下头,把棒冰贴到脸上,夏浔蹲下身,帮他拆开蛋筒的包装袋。
“你爸打你了?”良久,夏浔轻轻问。
夏浔或许不认识裴风淇。但是裴风淇很早就知道夏浔。
——从升入中学的第一天起。
“老师,你放过裴风淇吧,他不是故意迟到的。”
开学第一天,裴风淇就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迟到了,被训导主任抓典型堵在了校门口。隔壁邻居阿婆家的小孙女和裴风淇同岁,今年也升入这个学校,正要去参加在学校礼堂即将开始的开学典礼,看到裴风淇在门口罚站,身上还灰不溜秋的,扒在校门前帮他求情。
“规矩就是规矩,”主任说,“是中学生了,不是第一天上学的小学生了,应该有点时间观念,应该涨点教训。”
“老师,你让他进来吧,他爸爸看到他迟到,会打死他的。”隔壁小女孩继续帮他恳求道。
“别说了!”裴风淇低吼道,“你走吧,不用你管。”
小女孩一愣,远处的课铃声也响了,她慢慢放下扒在门上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向礼堂走去。
“你爸真的会打你?”主任说,见裴风淇一声不吭,他自问自答,“家长严格一点是好事。”
裴风淇低低地冷笑一声。
“你笑什么笑?”主任被激怒了,原本想放过裴风淇的念头也打消了,“好好反省吧!”
不远处,有个学生会的高年级学生正在检查校门上的安全记录,他也听见了裴风淇苦笑一般的冷笑。
他转过身,校服的胸口,有刺绣的学号和姓名。
“夏浔”。
不知道为什么,仿佛裴风淇每次见到夏浔,都是在自己最狼狈、最丢脸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