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知道你说那个人。”
宋鹤有些震惊。
“但我跟他算不上熟。裴止弃这人...挺不好接触的。再说了他身份如此敏感,你在答卷中好不痛快地挑剔了一遍外族人,你还敢在你的状元宴上邀请他?”
沈文誉:“不可以吗?”
宋鹤冷哼,“当然不——”他觑着沈文誉的脸色及时改了口,“不是问题!”
沈文誉:“……”
“小疏名,我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的?”
宋鹤正色道:“裴止弃可是北人,北人当官的限制层出不穷,偶尔的一位且不说终生躲不开‘左官’的头衔,轻蔑和孤立更是不加掩饰,你邀请他有什么好处?”
“我好奇啊。”沈文誉看着窗外。
早春之际,抽芽的花叶遮不住嶙峋的枝,景色拓在窗棂之中,繁荣枯灭都囚禁于此,供人观赏。
他呢喃的声音散在风中,渐行渐远了。
“你说,居所被侵占,族人流离,击退外族的战功被远召回京却有功无名,甚至实权都被架空……”
沈文誉一字一句,道出了连宋鹤都不甚清楚的详情,语气带着孩童天真而残忍的好奇。
“你说,他就不恨吗?”
宋鹤没听清:“……什么?”
沈文誉瞥他一眼,轻松岔开了话题。
“没什么,宋鹤,我有些累了,你改日再来罢。……啊,请帖送不到人,就不必再来了。”
宋鹤被请走的时候敢怒不敢言。
等到宋鹤离开半刻钟,有暗卫翻身从屋檐跃下,凑至沈文誉身侧耳语几句。
毛笔尖沁出墨水,落在宣纸上一道丑陋的黑。
沈文誉表情愈发冷峻,眉尖微微蹙紧了。
恰在这时,宫里的召令下来。
传口谕的太监吊着嗓门,令永康侯之子沈文誉即刻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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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浊扬清?”
略微意外的声音,音质有些低沉,还带着几分要笑不笑的嘲意。
谢晤二话不说跪下了,“是”。
“不过是出生不同、样貌不同、习惯不同、处境不同,非楚人,已经用清浊之分,甚至连人的身份都不算了,这人……”
“有病?”
谢晤闻言,跪得更标准了,也不敢再接言。
“这楚人方才及冠,传言里温文尔雅、龙章凤姿,只是他哪来的深仇大恨?二十年都不够他的仇人成年,才屁点大,家门口种棵树都嫌他长得慢,这就恨上了?”
谢晤:“……”
虽然知道您就是那少数的为官北人,但您也没多大吧……
那人说完后也自觉没趣般,哼笑了一声,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谢晤:“需不需要属下……”
谢晤抬头,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裴止弃锋利如刀刻般的侧脸,还有绷紧的下颚。
裴止弃有些烦躁,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按着阳穴,再抬眼时连表情隐晦的不爽都一齐抹去了,至少在面上看不出任何端倪。
“你?你能做什么。”裴止弃打断道,“平素避开他点就是了……嘘,有人来了。”
谢晤立刻警戒着站起身,被裴止弃按了按。
他在仆人赶进来报信前就跨出了院门,对着来人一拱手:“黄公公。”
作为皇帝身边的体己人儿,黄公公长了一副和善面,眼下也笑眯眯的。
“裴大人,陛下招您入宫呢。”
裴止弃一愣。
即使作为中央禁军殿前副都指挥使,实际兵权也不在他手中。
他的权利早被枢密院和兵部架空得不剩下什么,就是个用来稳定楚人制衡北人的筹码,真到商议大事也都避开他。
每次入宫,不是那劳什子鲛人事情就是些连篇的废话。
圣谕当前,裴止弃不再多言,策马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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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影随着残阳倾斜到檐下,光丝斑驳如点,远方飞檐如鸟展翅,脊兽面露狰狞。十余位早到的臣子在养心殿外等待圣召,正交头接耳地讨论着。
裴止弃无聊,目光一顿,停在那鸦青云袖罗袍的端静背影上。
……眼生。
不是官服。
只是略微一想,裴止弃就反应过来了这人是谁。
哈。
还真是晦气,才说了避远点少碰面,不曾想躲着谁来谁。
刚好白日里状元郎策马游街的场面未曾见到,也就趁此好好打量一下,看他是否配得上京城中广为流传的“百年瑰玉,千年文誉”的美称。
可惜角度原因,他只能看见这人雪白的脖颈和耳垂。
不过是二十岁的少年,身形还是过于清瘦了,薄肩柳腰,脖子纤细得仿佛一握就断,还如此大义凌然地说管教北人。
被沈家养得太好了吧。
裴止弃简直想笑,想要收回的目光却被一双眼睛承接了。
那眼眸澄净得不可思议,在日光下微微泛着蓝,平静而深邃,叫人想到大海的颜色。
沈文誉也微微怔住了。
他天生五感敏锐,这道视线又不加掩饰,回头的时候恰好撞进男人视线。
男人一身玄色窄袖劲装,也不知是不是在休沐,竟然未穿官服。
只是他五官生的锋利鲜妍,眉骨又深,拧眉的时候看上去简直凶戾,垂下眼睫时却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唯有过于浓密的眼睫,在鼻梁留下一圈扇子似的阴影。
认识吗?
......看着自己作甚?
沈文誉一头雾水地回过头,刚好太监来唤人,便与众臣一齐被领入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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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楚朝现任国君,延和帝楚萧,帝统来路不正。
楚萧在位二十余年,扩张版图近千里,戎马倥偬半生,文治武卫,倒是个载入史书的厉害人物,寰宇内数年来不受外敌进犯,也是这位延和帝的功劳。
可惜膝下皇子耽于宫斗。自太子早薨后,楚萧便一直未立储。
待朝野清平,府廪充韧,楚萧便效仿前人无为而治,上朝都上得稀松,一心寻起了长生的方子,耗费千金炼丹炼药,只可惜收效甚微。
兵权在手大半辈子的延和帝早就养成偏执阴戾的性子,颇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铁腕,又令无数翰林学士翻阅古籍、与大国师彻夜密谈后,终于找到鲛人鳞、血、肉、心可延长寿命的记载。
延和二十八年,有关人鱼的悬赏令应运而生。
举国哗然。
有关人鱼的传说一直存在。
但既然是传说,便自然带着传说那点暧昧幽微的特点。
哪里的海边又有看见人鱼的说法,最后都归结与渔民的眼花,毕竟真实与臆想之间只差一个“证据”,说不清那些绘声绘色的传言究竟是否可靠。
此间,也不断有人拿着“证据”入宫领赏,但结局如何总不得而知。
于是更多有关献礼者飞黄腾达的故事流传民间,有人不屑一顾的同时自然也有人深信不疑。
此番被急召入宫,众臣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延和帝更是少有的和颜悦色。
裴止弃熟练地把自己塞到角落里,冷着脸作壁上观。
楚萧神色愈发亢奋。
“朕之天目昨日奏报,言曲临泉州桃江县内,有鲛人踪迹,非死鲛也,乃罕世之活鲛!朕御极二十有八载,夙夜兢兢,唯恐有负天恩。今得天意垂怜,显此祥瑞,岂非上苍欲朕江山永固、万寿无疆!?
“朕思之再三,欲私服亲临,一探究竟,亦以示朕正道之举,众爱卿以为如何?”
正道,又是正道。
听见陛下要微服私访,还是去到底下一个不知名小县,有几位大臣的脸色立即变了。
门下侍郎严礼峥立刻上前,提高了声调。
“臣以为不可。陛下龙体金安,乃天下根本。山野之地,刁民尽出,陛下万不可亲身涉险,倘有丝毫闪失,臣万死难安。
“再者鲛人根本是子虚乌有,陛下......”
吏部尚书温执打断道:“此言差矣,严侍中未曾亲见,何以笃信其不存在?太医院众人皆言此法可行,独独严大人再三阻挠,难道是不愿见陛下仙寿!陛下,若有此事,臣愿遣人代行,以证其实!”
此言一出,裴止弃就知道又要开始吵了。
他本质上完全不相信什么“鱼人”“鲛人”,古籍上描述得再真也不过是臆想。
只是前人的幻想居然成了后人求之不得的妄想……引得一群人跟着发疯,还疯得如此真情实感,实在是荒谬好笑。
北人还在流离失所,朝廷上为神话故事吵得不可开交。
无聊至极。
但这确实是份好差使。
皇帝对人鱼的渴望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此言一出,不知有多少人正蠢蠢欲动。
温党为首的世家与清流不合已久,世家恩宠正盛,清流不忍其作为,却被百般压制,即使再认为鲛人是无稽之谈,也不知是否会有所行动。
裴止弃拨弄着手中玉佩,视线从脸红脖子粗的清流党大臣移到皇帝阴沉的表情,发现了连帝座都雕了几只栩栩如生的灵鱼。
视线再下移,捕捉到了一个游离于人群之外的身影。
是那位风头正盛的状元郎。
尚未封官就叫他来旁听,也能彰显出陛下独一份的偏爱。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插嘴的心思,就那么伶仃地站在一旁,露出的半边侧脸苍白如玉,眼睫如灯芯轻颤,薄唇紧抿。
确实有几分颜色,裴止弃想,只是他在紧张什么?
延和帝听倦了无意义的拌嘴,注意力转向沈文誉:“文誉?你来说说。”
“是。”
沈文誉被突然叫到名字也不慌乱,上前半步,拱手鞠躬。
“**之内,莫非王土,陛下何须亲涉险地?鲛人出没一事尚未有实据,不如先敕桃江县令严加查看,待其事确凿,鲛人落网,再遣使前往,不致于徒劳无功。”
“只是”他话题一转,“有关温大人的提议……”
他说到这里时顿了顿。
温执的目光果然投向了他,带着几分怀疑与打量。
“臣以为良策。桃江县地处泉州,据臣所知泉州知州谢微由温大人举荐,理应由温大人差人查明原委。”
温执呼吸一松,看向沈文誉的目光瞬间带上了几分欣赏。
而严礼争表情却依旧凝重。
他与背后几人对了一下视线,心中浮起瓢囊似的念头:
既然陛下发话,当是已有凭据,确实是份炙手可热的好差事,温党心急也情有可原。
这位沈家小儿子当场迎合温执心意,不知算不算投诚。
只是万一……结果落空……
严礼争忧心忡忡地想,好差事办不利便为断头刀,是阿谀奉承还是将人架在火上?
但很快又觉得是自己多虑了。
沈文誉应当不至于算计至此,估摸着是看中了温家的权势。
“也好。”
延和帝冷静下来。
长期以来对于鲛人行迹的关注和期待落空让他偶尔会露出几分癫狂,被劝了几句又有些倦了,摆摆手示意众臣退下,“那便如温尚书所言。”
听到这,黄公公连忙上前伺候延和帝披了件氅袍,等到延和帝离开,才渐渐有讨论之声。
清流那边早看不惯温党对皇帝行为的怂恿和纵容,几人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一场闹剧就这么结束了,裴止弃无趣得紧,打算回府好好歇息。
就在此时,他察觉到有人正靠近自己。
刹时回身,就看见自己的偷窥对象停在自己身后,背着手,身子微微前倾,是一个好奇的姿势。
沈文誉略一歪头:
“你方才,一直盯着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