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传了枸杞山药粥与几道清脆爽口的小菜,宫女摆桌时特意在桌子中央放了一个青瓷葵盘,注入清水盛了一朵碧叶亭亭的荷花。
用完早膳,云和托着这朵荷花去了小书房,将瓷盘放在桌角,探头瞅了一眼仍是空白的画纸,哼笑道:“驸马不画?”
殷道衡叹了口气,拉过她坐下,低声说:“臣满心想念公主,忘了下笔。”
云和嗔道:“今日不作这画,再说什么好听的我也不会放过驸马。”
“臣不善画艺,”殷道衡无奈:“勉强作画,公主怕是会更生气。”
云和耍起无赖:“我不管。”
殷道衡为难看着她,真像一条大狗,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和蔼无奈地看着在他面前撒泼打滚无理取闹的猫,实在没办法,咬住猫的后颈将她叼走。
“臣不会作画,但可为公主画眉。”
午间,太后派人来唤云和两人去用素斋,从面色上看不出太后与建昭帝谈了什么,但猜想没有什么大事。太后淡淡的,建昭帝若无其事盯着云和的脸看:“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客气了?”
云和:“什么?”
“几日不见而已,”建昭帝托腮道:“朕一来,特意盛妆相迎?”
云和瞪他一眼,殷道衡默默低下头数瓷器上的釉彩有几种颜色。
太后看出几分端倪,敲了建昭帝一下,叹道:“往后你能有云和他们两分和睦,我就谢天谢地了。”
建昭帝诺诺应是,太后又吩咐:“改日让她来行宫暂住一段时间吧。”
云和不解:“谁?”
建昭帝:“你弟妹。”
云和愣了一下,倏忽睁大了猫眼。
云和的弟妹——建昭帝亲自选中的皇后在两天后由太后懿旨召来行宫,云和特意起了个早去瞧。
结果令她有些失望。
不是说这位章小姐有什么不好,只是建昭帝登基多年迟迟不肯立后,云和以为能入他眼的必得是世家贵女,才貌双全、端庄大气、富贵雍容之类。
然这位章小姐形貌并不算出众,家世平平,父祖三代都没出过四品官。读过书能识数,却只是粗粗读过女训女则之类的书籍,有一些管家的经验,勉强算得上有才德。
唯一出众的大概就是浑身的气度,沉稳冷静,礼数周全。
云和送了她一对玉镯做见面礼,再看太后的神色不知怎么有些恍惚,赐下见面礼便让人带她去休息。
云和担忧太后身体:“您怎么了?”
太后按了按太阳穴,苦笑摇头:“不过是忽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
“我第一次拜见你皇祖母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情景。”太后视线透过檀香炉的袅袅青烟,斯人已逝,寻不到落点。她喃喃道:“你皇祖母赏了我一匹锦缎与一套金绣具,这是在考验我的绣工,但我其实不擅长这个。绣了两个荷包,不小心还被扎了手。当时我不懂宫中忌讳,被嬷嬷当场指出绸缎染血不吉,你皇祖母看向我的目光……我当时死的心都有了。”
“但那天我进宫的时候,你父皇从宫学放课巴巴地跑来给你皇祖母请安,将那个荷包抢过来佩在身上,说:‘儿臣就喜欢这个’。”太后笑了笑:“你皇祖母无话可说,左右当时你父皇还是个不重要的皇子,选个没出息的皇子妃也没什么。”
云和静静听着,太后话音落下,幽幽叹了口气,低头喝茶。
忽听宫人禀告:“太后,皇上来了。”
双双一怔,太后失笑:“瞧瞧,这也巴巴地来了。”
“我可算是明白你皇祖母当年的心情了,”太后笑着摆摆手:“你去打发了他,告诉他我不想见他。没出息的,我还能吃了她不成?”
云和便出去将太后的意思说了,建昭帝在太后屋外行礼,朗声道:“儿子不孝,扰母后清净了。”
云和给他指路:“章小姐住在采薇苑。”
建昭帝似有意动,窥见云和似笑非笑的神情又义正言辞道:“这成何体统。”
现在知道体统了?
若是真遵循体统,你是怎么认识的章小姐?
云和呵了一声,转身要走,建昭帝连忙拦住她,语气从未有如此谄媚:“阿姐且慢,我带了西域进贡的葡萄酒,与一套珍品琉璃杯。”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云和慢声问:“有求于我?”
“岂会,”建昭帝面不改色:“弟弟孝敬姐姐,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章小姐住在行宫这几日,要我多多照顾?”
建昭帝厚颜道:“我那还藏有东坡先生的书画,若阿姐还能在母亲面前美言两句……”
云和:“美言两句?”
“三四句?”
“三四句?”
“多多益善。”
云和冷嗤,建昭帝追着她伏低做小道:“我知道菁媛家世不好,母后看不入眼,但我是真心喜欢她。皇姐,阿姐……”
“母后不在意这些,”云和只好提醒他:“你忘了,母后自己的出身也不高。”
建昭帝若有所思:“那母亲对菁媛……”
“兴许有几分物伤其类吧,”云和说:“母后更在乎你们的真心。”
行至水榭,附近玩耍的郭婉怡远远见到仪仗过来,拉起董语桐就往回跑。云和瞥见树木后彩衣闪动,叫来梨兰:“你去与郭小姐说一声,让她带章小姐四处转转。”
建昭帝连连道谢,进了水榭又亲自为云和倒茶,云和看他这殷勤样子叹道:“看来以后,真不能得罪我这位弟妹了。”
建昭帝凛然道:“阿姐这是哪的话,都是一家人,何来得罪不得罪的。”
清风拂水,四面送来淡淡凉意。
云和想起方才太后回忆的神情,忍不住问建昭帝:“你还记得我们的皇祖母吗。”
“皇祖母?”建昭帝失笑:“你都没见过,我怎么会见过皇祖母。”
原是早在云和出生之前便去世了。
“母后与你说什么了?”
云和将太后的回忆略略提了提,建昭帝恍然:“父皇从前还做过这种事?”
“怎么?”
“你不记得了,小时候我们在母后的坤宁宫玩,不小心撞见他们抱在一起,”建昭帝笑道:“说来也怪他们,要做见不得人的事把人都清开,却忘了咱俩会到处乱跑,吓了他们一跳。”
“不过那时咱们不知事,你还带我去问父皇他们在干什么,”建昭帝啧了一声:“也就是你去问,若是我去,父皇非打死我不可。”
云和:“……怕是父皇也有打我的心,只是没下手而已。”
“说的也是,”建昭帝继续说:“不过父皇还是让咱俩进了屋,他们整理好衣裳给咱们上课,从天地之道讲到男女之道。特意与你强调,除了未来的驸马,不能让别的男孩子抱你,你也不能去抱别的男孩子。”
“与你说了什么?”
建昭帝啧道:“让我不要跟女孩子走得太近,摸了人家的手就要对人家负责。”
“怪不得你后宫那么多人。”
建昭帝喊冤,不满道:“你还听不听了。”
“后来话题就转到找驸马与娶太子妃上,父皇划了一堆条条框框,说你以后的驸马必须要符合什么条件,我以后的太子妃一定要出自世家大族如何如何。我就多嘴问了一句:那父皇为什么没有娶世家的女儿,而是娶了母后呢。”
建昭帝慨然叹道:“我能活这么大没被打死,还真是父皇手下留情了。”
模模糊糊的,云和渐渐想起了这个场景,她和年幼的建昭帝盘坐在矮几后,父皇和母后并肩坐在对面。闻言父皇一噎,指着建昭帝笑骂道:“点心也塞不住你的嘴。”
而母后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偏头怔怔看着父皇,像是在等他的答案。
父皇扭过头要与母后说什么,对上母后的目光顿了顿,竟躲闪避开,顾左右而言他:“点心还是少吃点……”
建昭帝说:“人人都说父皇和母后十分恩爱,人人都看得出来,但直到父皇仙去,母后也没能等到他一个爱字。”
“我待菁媛,”建昭帝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承诺道:“绝不会如此。”
云和看着他,慢慢扬起笑。
“菁媛在行宫的日子,就拜托皇姐了。”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等下次说给你听。”
这个下次,就是秋日了。
帝后大婚。
钦天监挑了六个良辰吉日,太后择了最近的一个。虽然筹备的时间颇短,但上下都理解太后急着抱嫡孙的心情。太平盛世,府库充盈,礼部尽心尽力,除了后宫几位还在禁足的娘娘,余人都很高兴。
云和与太后从行宫回京观礼,婚后第二天两人来向太后敬茶,只看神色便知情浓意和,如胶似漆。
太后心中最后一块大石也落下了。
“拜过祖庙了吗,”太后道:“去给你父皇上柱香,将这喜事也告诉他知道。”
封后此等大事当然要上告祖先。
焚香、写祷文、率百官祭拜是白日的事情,晚上建昭帝拉着章皇后和云和又去奉先殿叨扰先皇。
章皇后有些忐忑不安,建昭帝无谓道:“父皇才不耐烦听那些繁文缛节呢。”
他在一旁笨手笨脚地点香,章皇后看不下去上前帮忙,云和摆好三个锦垫,注视着先皇的灵牌出神。
建昭帝撩袍跪下,开始念叨母后如何如何、皇姐如何如何、她和你女婿如何如何,你儿媳如何如何、儿子如何如何,儿子娶了皇后一定会如何如何。
像极了年末大臣述职,流水账一样做汇报。
云和以身代入,觉得先皇若泉下有知,一定在不耐烦的掏耳朵,笑骂:死小子,知道朕不喜欢繁文缛节还念叨这么多废话。
建昭帝说完安静了一刻,朝灵位磕头,轻声道:“请您放心,我们都好着呢。”
云和俯身磕头,在心中默念:“您放心。”
走出奉先殿,云和恍若有觉,转头遥望摇曳烛光中先皇的牌位,似是见到男人负手望着他们的背影,微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