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喑哑,树下举着粘杆的太监满头大汗。
太后体恤宫人,吩咐行宫膳房赏下避暑的汤饮与加餐。
梨兰和杏儿轮换去喝绿豆汤,云和在书房给驸马回信——驸马有公务在身,自然无法跟她到行宫享清闲。郭婉怡从家带来的丫鬟嬷嬷被云和扣下,没了束缚的人,郭婉怡渐渐打起精神,与新认识的小姐妹——董语桐去游湖。
云和喜静不喜动,到了行宫多数时候又都陪在太后身边,临走时想给郭婉怡找个玩伴,于是想到了仍住在殷府的董语桐。两个女孩早在年节各府串门时便互通过姓名,接触之后发现脾气相投,果然成了朋友。
“……最近常有宗室到行宫向母后请安,几句话未完就又提起立后之事。虽没有明确答复,但我看得出,母后意动矣。”云和有些同情地写道:“驸马近日如果入宫,代我向陛下道一声保重。”
殷道衡回她:“昨日我回殷府陪母亲用晚膳,母亲提起明远的亲事,道她有手帕交这个年纪已经有了亲长孙。我听母亲话音,长吁短叹,不停以目视我,可知母亲并非着急明远,而是暗示于我。待秋日公主回京,母亲定然要上门探望公主,公主亦要保重。”
除了这些,他们还在信里写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云和路见一只花猫,觉得有趣,便将这猫的毛色体态细细描写一番,作《御猫图》一幅,与驸马共赏。比如殷道衡受同僚相邀出门吃酒,觉得酒楼的招牌菜可口,便去询问食材菜谱,细细写给御厨。
起初信纸只有一两页,后来越写越长,渐渐要写上十几页才算尽兴。太后看不下去,与云和说:“既然这么想念,干脆回京岂不好?”
云和说不,他们就喜欢这样的交流方式。
太后念了声佛,将她赶出门,眼不见为净。
云和回房拆开今日的信,信封中悠悠飘落一朵桃花,这盛夏时节,也不知驸马是从何寻来。
云和将桃花夹到诗经桃夭一页,拆信读起来,却渐渐皱起了眉。
驸马说,最近宫中不大太平。
驸马毕竟是外臣,能探听到的事情不多,云和便没怎么放在心上——禁宫哪一日是真正太平的。
谁知宫中的风波愈演愈烈,几日后以如嫔为首的几位嫔妃来到行宫,求见太后。
行宫不比宫中雕梁画栋富贵大气,但另有一种草木幽深的肃穆庄严。尤其太后礼佛,不重物欲,偏素淡的屋内陈设无端给人一种沉沉的压迫感。
如嫔等人的气势无端就削弱了几分,一字排开跪在太后面前,见太后不说话,装模作样的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
云和陪坐在一旁,太后看也不看跪着的几人,温声与她说:“那匹玫瑰红的云锦是你外祖家献上来的,我这把年纪穿不得,你拿回去做条裙子,待中秋穿上,一定好看。”
云和翻看承恩侯府献上的礼物,很明显许多东西都不是给太后而是送给她的,比如艳丽颜色的锦缎,比如各种形状的金箔花钿。云和捡了片莲花状的花钿,对着梨兰端来的镜子贴在眉心,细细端详一番,决定今日将这枚花钿加入信中,让驸马想象她的模样作画一幅。
不过,驸马会作画吗?
云和神游天外时,如嫔用帕子掩着唇,膝行两步上前啼哭道:“母后为嫔妾们做主啊。”
太后的视线终于移了过来,不轻不重道:“又是怎么了。”
另一个口齿伶俐的嫔妃俯身道:“母后恕罪,嫔妾们不是有意叨扰母后清修,可是事关陛下,嫔妾们实在别无他法啊。”
旁人帮腔道:“陛下已经已经有两个月未到后宫走动了。”
太后:“皇帝朝政繁忙也是有的,你们要懂事,自己寻些游戏打发时间。”
如嫔忙说:“陛下勤于公务,嫔妾们怎敢打扰,可陛下久久不到后宫并非忙于国事,而是,而是……”
“是什么?”
如嫔嗫嚅道:“陛下最近常常出宫……与宫外女子幽会。”
太后低眼慢声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如嫔俯身磕头:“母后明鉴,嫔妾并不敢窥探帝踪,是嫔妾不争气的族弟,出入……那些地方时,偶遇了陛下。”
云和窥着太后骤然暗沉的脸色,忍不住为自己不争气的弟弟捏了一把汗。
然而太后并未说什么,只淡淡表示自己知道了,让她们回宫。
太后的心腹嬷嬷亲自护送娘娘们回宫,并宣读太后懿旨:此次出宫的几位嫔妃搬弄口舌不守宫规,各降三等,罚俸禁足。
不理会嫔妃们是如何反应,嬷嬷又前去拜见建昭帝,说完事情经过,一板一眼地传达太后的意思:“两天后就是休沐日,太后希望能在行宫见到陛下,听陛下亲口解释。”
云和收到驸马的信和画,信上叙述了建昭帝当时尴尬又心虚的表情,表达了对建昭帝的同情与隐隐的幸灾乐祸。云和乐呵看着,在回信告诉驸马:“母后吩咐人准备素斋迎接圣驾,这是一场鸿门宴,代我祝陛下安。”
再打开驸马的信,云和定睛一看,垮下笑意:殷道衡将那片莲花花钿粘在她作的那副御猫图的猫的眉心,在旁添了一首赞美莲花的诗就这么送了回来。
说不定驸马心里还挺得意,觉得自己很机灵。
云和磨了磨牙,在回信中添上一笔:“休沐日,我也希望能在行宫见到驸马。”
郭婉怡游玩的时候微微中了暑气,卧床休息又觉无聊,董语桐替她来找云和借本书消遣。
梨兰将她带进公主的小书房,董语桐视线在书架上游移,找到郭婉怡想看的诗集,正要请梨兰拿下来,忽而视线一顿。
“梨兰姑娘,能将这本游记拿下来给我看看吗。”
“可以啊,”梨兰取下来:“董小姐喜欢看游记?”
董语桐都没发现自己的指尖在颤抖,翻开书页一目十行扫过熟悉的字眼,强笑道:“公主这本游记,是哪里来的?”
“是太后为公主寻来的,”梨兰以为她喜欢,将作者的另一本游记也找出来给她:“公主年幼时读过这本,很喜欢这个作者的故事,太后便着人留意着。几年前恰巧一位地方官整理地方志发现了线索,从作者故居的邻人手里讨来这本手稿献了上来。”
“是吗,”董语桐将两本游记放到一起,喃喃道:“真巧啊。”
“公主最近有别的书读,董小姐喜欢便拿回去慢慢看。”
董语桐浑浑噩噩走回她与郭婉怡合住的小院,强撑着微笑将诗集交给郭婉怡。回屋放下游记,迟迟不敢翻开。
半晌,豆大的眼泪止不住掉落。
视线模糊,她翻开那本手稿,准确地翻到有着稚嫩笔迹的一页。
那是她年幼时的字迹。
家中曾也有万贯家财,百卷藏书。父亲不会带孩子,嫌她闹腾,教了她识字便把她丢进书房,自称书中有黄金万两,让她自己去找。她信以为真,挨本翻阅,渐渐却沉溺书海无法自拔。
她最喜欢读一本游记,父亲说那是祖父的祖父在世时收到的邻居的谢礼。她深深向往手稿中描述的广袤世界,耐不住她追根问底,父亲给她讲了几个似真似假的邻人游历的故事。她听得入神,当时便立下志向:也要学那位邻人遍访天下名川古迹。
父亲敷衍地答应,为了打发她又给她买了几本游记杂说。
但她读的最多的还是那本游记,读得多了,几乎能倒背如流。
后来父亲过世,家中分产,她是在室女,依本朝律法能分到一部分财产。然而律法是律法,现实是现实,她一个年轻女儿面对整个宗族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田产地产被瓜分一空,父亲的藏书被长辈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充入族学,她没能及时将那本游记从父亲的书房偷出,于是就再也没能得见。
母亲留给她的嫁妆被女性长辈以保管的名义拿走,只给她留下微薄的首饰碎银和些年头久了的大件家具。
转过几年,她到了婚龄,族中要榨干她最后的价值。情急之下她向外送了许多信,只有殷夫人向她伸出援手,不仅将她接走,还替她向族中讨要她该得的财产。
不管殷夫人是为何目的厚待与她,她都记得这份恩情,心甘情愿为人刀俎。
她原是认命了的。
可天意就是这么巧。
董语桐掩面伏在案上,泣不成声默默念着:父亲……
休沐日,晨光微熹,建昭帝与殷道衡联袂前来行宫。
太后正在做早课,建昭帝今日表现的异常乖巧,不仅没有出声打扰,还让人再搬一个蒲团来,跪在太后身后跟着读经。
太后睁开眼睛,片刻又了然地合上。
看这反应,不是惹祸心虚,就是有事相求。
那日如嫔的话,未必是空穴来风。
另一边,云和还未起身,殷道衡轻轻掀起纱帐坐在床边,俯身偷了一个吻。
云和不情愿睁开眼,尚有些迷糊:“驸马?”
殷道衡拉起丝被盖住她的腹部以免着凉,“公主又熬夜读书了?”
云和慢吞吞说;“不是读书,是作画。”
不知她作什么画,几时才睡,如今连眼睛都睁不开。殷道衡见她困极,道时间还早,安抚她继续睡下。
回头,揪住梨兰问她要画。
陪着熬了一宿但不能睡懒觉的梨兰顶着眼下两团青影,有些怨念的将画轴找出交给他。
殷道衡展开一看,让云和画到深夜的,竟是一条大黄狗。
长公主笔力极佳,寥寥数笔将黄狗垂头丧气的表情勾勒清晰。
黄狗脑门正中印着一个猫爪印。
殷道衡看向长公主的画案,黄花梨木仿枯树笔架上挂着一个猫爪吊坠,与书房风雅的风格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