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点点,万籁俱寂。
梨兰关上小书房的门,目送另一位主子去了前院书房,不解地拧起眉,拦了个丫鬟:“你去问问方才跟着的侍卫,公主与驸马是吵架了吗?”
丫鬟问完回来:“没有吵架,但回来一路上公主与驸马都没说话。”
梨兰原地转了两圈,犹不解其意,“你去茶房取一壶茶送到前院,顺便看一眼驸马在干什么。”
丫鬟面露苦色,不大乐意,梨兰催她:“又不是让你去做贼,只看一眼有什么难的。”
丫鬟拗不过,磨磨蹭蹭地去了又回:“驸马在看信。”
“信?什么信,公文?”
“我哪知道啊。”丫鬟嘟囔自己不识字:“公主在小书房做什么呢?”
“好像也是在读信。”
他们都在读同一个人给的信。
殷道衡反复琢磨卞修平在信中给他的暗示。
云和想起卞修平的欲言又止。
是不是,他/他早就认得她/他,而且……心悦与她/他?
夏夜安宁静谧,蝉声都低了下去。
她出门,他进门。
视线相撞,像两条平行的路,终于在一点相接。
回望来路。
他们还有很远的前程。
云和忍不住笑了:“驸马还不睡?”
“……公主也还没睡吗。”
“唔,驸马要进屋吗。”
殷道衡牵住她的手,轻轻说:“嗯。”
梨兰木然看着他们的背影,嘬了嘬牙花。
两个枕头并在一起,两人第一次同被而眠。
“所以公主早就认得我了吗。”
“唔,驸马猜呢?”
殷道衡不说话,拽着她往怀里搂。
云和嫌热,不满地嘟囔了两句,但还是在他怀里窝下了。
“那驸马也早就认得我了吗。”
“公主也猜猜看啊。”
云和学他一口咬在他侧颈,殷道衡轻轻嘶了一声,哑哑道:“公主……”
“……唔,”云和悄悄往后挪了挪身子,脸颊滚烫,“驸马定力不行啊。”
殷道衡闷不做声,再将她拽入怀中,紧紧相贴。
长公主显然不知道,不能说男人不行。
……迟早得让她知道。
日影勾勾缠缠洒在檀木小几上,今日公主府有客来,梨兰虽不待见这位客人,但还是将特意为云和制来消暑的雪梨莲子汤盛了一盅。
“还没到最热的时候就已经这么熬人了,”屋中放着一座冰釜,风车扇叶慢悠悠将凉气散至殿内各处,云和懒懒摇着扇子,将果盘推到郭婉怡面前:“过几日我要去行宫避暑,你要不要一起去?”
郭婉怡今天有些反常,进门后异常沉默,用小银叉子扎了一块蜜瓜,心不在焉:“嗯……”
“怎么了?”云和说:“梨兰跟我说往年你都会跟我一块去,今年你去不成了吗。”
蜜瓜清脆,郭婉怡闷不做声,身后一个从未谋面的嬷嬷暗中捅了捅她,笑道:“小姐有些中暑,没什么精神。能和长公主一同去行宫避暑,陪伴太后娘娘修行,小姐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云和看了这嬷嬷一眼,总觉得她这话多了些奇怪的成分。
陪伴太后娘娘修行?
云和微微垂下目光往旁边一瞥,梨兰会意,笑问:“这位嬷嬷看着眼生,从前怎么没有见过?”
郭婉怡淡声说:“这是我母亲的配房赵嬷嬷,母亲才将嬷嬷拨来教导我,公主没见过也正常。”
“既是长辈身边的老人,”云和吩咐梨兰:“请赵嬷嬷去茶房歇息喝茶。”
赵嬷嬷推辞,但这是长公主的好意,推脱不过,只好跟梨兰去了。
人被打发走了,郭婉怡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恹恹道:“谢了。”
“你犯了什么错伯母要派个人教导你?”
“不是教导,是监视,”郭婉怡厌烦道:“前些天我在家里大闹一场,挨了两个耳光,从那之后身边就是两个老嬷嬷轮换跟着。今天若不是来找你,母亲都不会放我出门。”
云和坐直身,讶异道:“发生什么事了?”
郭婉怡抿唇不大想开口,闷闷道:“他们要我嫁人。”
云和这才想起,郭婉怡只比她小一点,她已成亲三年,郭婉怡却一直待字闺中,连订婚的对象都没有。
“挑中哪家了,我去替你打探一二?”
郭婉怡抬眸静静看着她。
想起方才赵嬷嬷突兀的一句“陪伴太后修行”,云和蓦然醒悟,不免感觉荒诞,搜肠刮肚寻找其他可能:“承恩侯府?”
“承恩侯府还有适龄的儿郎吗。”承恩侯府唯一一位适龄的儿郎,在春末与殷家二小姐成亲。
“……要你进公主府做妾?”
郭婉怡嗤笑一声:“怎么,对你来说,他们要我进宫比进公主府做妾还荒唐?”
云和哑口无言,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可皇上还没有立后的打算。”
“你可真看得起我,”郭婉怡自嘲笑道:“如今他们想送我进宫都要走你的路子,还敢幻想我飞上枝头变凤凰?”
“可郭御史不是……”清流一派向来清高自诩,以耕读、诗书传家为上品,素来鄙夷依靠儿女裙带关系立足朝堂的人家。宁可低嫁,也不允许女儿做妾侮辱门楣。入宫为妃听起来尊贵,可也是妾室啊。
“官帽都要保不住了,哪还顾得上清不清浊不浊的。”郭婉怡把蜜瓜戳得千疮百孔,凉凉道:“说起来也有你驸马一份功劳,他真是一把好刀。我爹背地里痛骂他是皇家的狗,出了门还得对他笑脸相迎。啧,皇权血刃,名不虚传。”
云和却笑不出来。
沉默良久,云和问:“那,现在你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闹也闹过了,没有用。他们现在不敢打我,但有的是手段逼我。”郭婉怡说:“母亲逼我一定要跟你去行宫向太后请安,还要我问你太后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们说你才学出众,我也读书颇多,未必不能入太后的眼。”
“这怎么能一样。”云和哑然,想入宫为妃,太像她,未必是好事。
梨兰将赵嬷嬷缠住,不让她回来打扰,她们还有很长时间可以说话。郭婉怡却不想说了,将银叉丢下,麻木起身:“我走了。”
“等下,再想想,说不定有办法……”
一贯倔强的女儿咬着唇,拨开杏儿的手走了出去。
云和默然,看着桌上的蜜瓜失了食欲,摆手让杏儿撤下去。
晚间降了一场阵雨,风急雨密。殷道衡携满身湿意回府,不敢直接去见云和,在外院书房更衣。
乐山收整换下的衣裳,随口道:“今天郭小姐来做客了。”
“哦?”殷道衡没放在心上:“又和梨兰吵架了?”
“好像是,”乐山说:“郭小姐离开的时候行色匆匆,像是哭了。”
殷道衡微怔:“梨兰口才见长啊。”
乐山拿来布巾给他擦拭被打湿的头发,忽然想起:“郭御史最近日子不大好过,郭小姐不会是因这事来公主府的吧。”
“回头问问公主。公主白日还做了什么?”
“郭小姐走了之后,公主就去小书房看书,一直没出来。”
“下次该让梨兰劝一劝,看半个时辰起身活动活动。”
乐山促狭道:“梨兰去劝,哪有咱们爷亲自去劝有用。公主现在还没出来,小厨房有雪梨莲子汤,驸马爷不如端上一盏,献献殷勤?”
“不是自己做的,算什么殷勤。”殷道衡挽袖自信道:“不就是炖汤吗,有什么难的。”
半个时辰后,梨兰守在小书房外看见模样有些狼狈的驸马,疑惑道:“您这是……遇刺了?”
殷道衡轻咳一声,对镜拭去脸上衣上沾的黑灰,勾勾手指将伤口藏起来,端着托盘示意梨兰:“开门。”
小书房内有些憋闷,开门关门卷进的夜风摇醒烛火,影子在眼前晃了晃,云和歪躺在榻上抬头怏怏叫他:“驸马?”
“我炖了雪梨莲子汤,饭前开胃润喉,公主尝尝?”
云和看着汤盅内混沌黏糊的东西,勉为其难给了驸马一个面子。
然后她觉得,或许驸马不需要这个面子。
她勾起驸马的手,揉了揉他手上的刀伤,拉近轻轻亲了亲,温声细语道:“往后驸马不要亲自下厨了。”
殷道衡拿来两个靠枕,倚在旁边含笑注视着她,“无妨,我喜欢。”
云和:……算了,他喜欢就好。
“我以为公主在看书,”殷道衡看了看榻上散落的凌乱纸张,没随意翻动,“是下午郭小姐来说了什么惹公主烦心吗。”
“算是吧,”云和轻叹道:“郭御史现在的处境很不好?”
殷道衡想了想,实话实说:“要不要他的脑袋,全看陛下的心情。”
“怪不得。”
“怎么?她来找公主抱怨了?”
“不是,”云和说:“只是她家人想送她进宫。”
大概也觉得意外,驸马愣了一会,轻哂道:“我还以为他们想出了什么高明的手段。郭小姐必然不愿吧。”
“她愿不愿意有谁在意呢,”云和闷闷不乐道:“这不就被逼着来找我了吗。”
“公主不必心烦,”殷道衡轻笑道:“如今不是选秀的年月,我猜她被逼来找公主,是为了与公主一同去行宫避暑,以便面见太后,走捷径入宫吧。”
“驸马料事如神。”
“公主只管带她去,”殷道衡温声说:“只要到了行宫,公主将她身边监视的人扣下,郭家的人就奈何不了她了。”
“可郭家继续败落下去,总会打她的主意……”
“不会的,郭家撑不过这个夏天。到那时,郭家只差一根稻草就满船倾覆的时候,郭小姐即使入宫无望,郭家也会捧着她、哄着她、顺着她,再也不敢将她随意许配人家。”
“为什么?”
“因为郭小姐与公主是密友,”殷道衡笑道:“而臣耳根子软,最听长公主的枕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