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四面窗户大开,夜风卷来街市嘈杂人声,屋内却安静下来。
云和慢慢啜着茶不说话,殷道衡察觉她反常的沉默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罗怡木提起茶壶为他们续茶,淡笑道:“其实,我与殷大人还有一段前缘呢。”
“哦?”云和慢腾腾道:“前缘?”
殷道衡松开茶盏,慢慢收回手,镇定道:“罗小姐莫要胡说,我怎么不记得与你见过面。”
罗怡木仿佛没有察觉空气中淡淡的凝滞,仍笑道:“大约是六年前的事了,殷大人胳膊上有一道疤,我记得应该是左臂外侧靠近手肘的位置。”
云和看了殷道衡一眼。
驸马爷有如芒刺在背,板起脸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道伤口,也是我兄长砍伤的。”
大约是六年前,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在兵乱之中早产,血崩而亡。兄长被迫领军上前线,她尚年幼,扮男装随军。战事初平,他们收到朝廷的嘉奖与抚恤,兄长袭爵,许久不见的外祖一家送信要他们回京。
抵达京城当日恰好遇上当届科举放榜,状元榜眼探花披红游街,城中大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人一多,秩序就容易乱,他们兄妹被几个无赖缠上。打量他们是年轻男女,穿着不俗,风尘仆仆不是京城本地人,非说他们的马踩死了他的鸡,讹诈五十两。
兄长脾气爆,哪会甘心掏钱消灾息事宁人,当场与那无赖争执起来。无赖们自以为人多势众,看出她是个女孩,出言侮辱。路人百姓知道无赖家与衙门有关系,纷纷转头视若不见。
就在无赖越来越过分,甚至还想动手动脚的时候,围观游街的一个书生突然冒出来为他们仗义执言。那书生穿的簇新青衫,虽然瘦弱,但看他手里提的书箱上打着国子监的徽记,可知不能随便招惹。那无赖欺软怕硬,不敢得罪书生又不甘心就此罢手,几人交换一个眼神,竟然猛地扑上来强抢。
哥哥拔出父亲留下的剑护身,只是当时武艺不精,反而误伤了想上前助拳的书生。
罗怡木手持软剑将几个无赖狠狠揍到满地打滚喊她姑奶奶,割了他们的胡子方觉出了这口恶气。闹出这番动静,官差很快赶到将几个无赖带走,兄妹两人这才想起去感谢那位书生。
可那位书生已经不见人影,方才一直袖手旁观的路人小声说:“已经有人将他送去医馆了。”
罗怡木白了他一眼,顺着他指的方向追过去,却见医馆里那书生孤零零坐在马扎上包扎。除了一个喋喋不休“你要多吃点肉”的坐馆先生,并没有看见那位将人送医又垫付了诊金的好心人。
哥哥上前向那书生道谢,罗怡木刚要跟进去,忽然听见墙外有细微的响动。以为是无赖们贼心不死,她气势汹汹冲出去,却只在墙外发现一个小姑娘。头戴纱帽,扒着门眼巴巴往里望。被她抓了个现行立刻站直身,若无其事扶了扶纱帽,路过似的走了。
罗怡木回到医馆不由问那书生:“我在外面看见一个女孩,是你认识的人吗?”
书生想了想:“方才送我来的是个家丁打扮的男子,你说的女孩我应当不认识。”
“你是国子监的学生?今天是出来看游街的?”罗怡木好奇问道:“你也想考状元?”
“是。”那书生不知想起什么,很温柔地笑起来:“谁不想考状元呢。”
坐馆的老大夫哼笑道:“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考了状元,还要娶公主。”
她莫名觉得刺耳:“谁说考状元就一定要娶公主的。”
那书生包扎好,谢过药童,起身穿好外衣,闻言又笑:“可我考状元,就是想娶公主。”
她的哥哥傻乎乎笑道:“我想当大将军,以后也要娶公主。”
日头正晒,她的傻哥哥就做起梦,叉腰道:“我听说大公主才学最好,但却是个冷美人,不如二公主,听封号就是极温柔的一个人。”
罗怡木嘟囔道:“你当公主是鸡蛋,两文钱一枚随你挑?”
书生却看着哥哥,半天嗯了一声,微笑道:“那你加油。”
哥哥听不出其中深意,自觉受到鼓舞,拍着书生没受伤的另一边肩膀大笑:“不打不相识,我看你是个好人,对我脾气。这样罢,咱们两个拜把子,结为异性兄弟如何。”
书生垂头收拾方才被撞落在地的书箱,送他就医的人将散落的东西一个不落捡了回来,其他的东西他没有在意,却将一包摔碎的点心珍而又珍地放到书箱最上层。回首看着哥哥,笑意微妙:“拜把子就算了,我想,我们还是做连襟吧。”
“嗯?”
“没什么,有缘再见。”
罗怡木连忙拦住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不肯留名姓,然而在她和哥哥不停缠磨下,为了脱身,不得不留了自己的姓:殷。
等人走了,哥哥摸着脑袋疑惑道:“他方才说不做兄弟要和我做连襟是什么意思?”
罗怡木板着脸,大夫说:“意思是,他喜欢冷美人。”
哥哥反应过来,乐呵呵说:“他想娶大公主啊。”
殷姓虽不是个常见的姓氏,但京中姓殷的人也不少。那次回京他们在外祖家住了半年,出了些事情,闹得很不愉快。哥哥便强行带她回了关外继续领兵征战,建立了自己的功业,有了实在的官职权利,才再次踏上京城的土地。
多年之后,在承恩侯府,罗云杉一眼就将殷道衡认了出来。
“时隔多年,殷大人风采依旧。”罗怡木望着男子的面容,他背靠月色而坐,较之当年那个青衫书生,眉宇间多了几分贵气与不怒自威的气势。
但他又仍是他,分毫未变。
罗怡木抿了抿唇,喃喃重复了一句:“风采依旧啊。”
另两人却都没在意她这句话,云和有些怔愣的掰着手指算年月。
六年前?
她已经知道自己认识驸马大概就是在六年前,可驸马认识自己竟也是在六年前?
若是不认识她,以驸马的为人,又怎么会说出那句“做连襟”来?
云和调转目光,定定落在殷道衡脸上。
殷道衡僵在原地。
茶汤悠悠荡起波澜,今春新采的雨前龙井,茶香清冽,是茶楼的招牌,不输大户人家的私藏。
罗怡木一口闷尽杯中残茶,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还真是……丝毫未变。
飞蛾扑撞在纱罩上,发出扑簌簌的响声,没过一会儿无力落地。
她将视线从这颇有隐喻的画面收回,转到云和身上,慢吞吞道:“我听人说,长公主因遇刺,失去了一段记忆?”
云和礼貌微笑:“是,罗小姐消息灵通。”
“京中人人都知道的事情,长公主这是臊我呢,”罗怡木说:“那长公主也不记得六年前的事了?”
“自然。”
“这样啊,”罗怡木勾起唇,悠悠道:“那也就不能知道,当年我在医馆外见到的那个姑娘,是不是长公主了。”
这次换云和怔住,殷道衡转过头来定定看着她,神色渐渐恍然彻悟。
“罗小姐为什么会觉得那个人是我?”但扪心自问,云和竟隐约觉得她猜的不错。
如果那人是她,那就是当日她在街上偶遇驸马……不对,说不定不是偶遇。三甲游街,很容易就能猜到驸马会在放课后去看。驸马身上从不带钱,鲜少与同窗出去玩乐,因此没有十分亲密的朋友。驸马极可能独身去看,不会去茶楼,只在路边站站。且是不太拥挤的地方,以便看完热闹能尽快回院继续温书。所以只需要在路口附近等着,总能等到人。见驸马受伤,便让跟随的侍卫将人送到医馆,又不敢亲自露面,只能扒在墙外偷偷地望。
不过也说不通,人人都知道长公主自小得宠,从不受礼教规矩束缚,那天怎么会头戴纱帽?
是不想被人认出来?可她又带着侍卫,不像是独自出门担心安全。
是不想被驸马认出来?那既已戴了纱帽,为什么不敢现身?她还做过多少这样偷偷窥视的事情?
罗怡木说:“习武之人对人体骨骼比较熟悉,虽然已经是六年前了,但我直觉长公主的背影很像那个姑娘。”
云和试图挣扎一下,维护她在驸马面前的形象:“罗小姐没有证据,未必会是我。”
“哦?”罗怡木拉长语调,不置可否:“是吗。”
三人再次陷入沉默,忽听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直奔他们所在的茶室而来。罗云杉不顾掌柜的阻拦,三步并作两步上楼闯进茶室。见罗怡木安然无恙坐着,忍不住松了一口气:“你怎么转头就不见了……啊,殷兄?这位是……长公主?”
昏黄烛光映在云和白皙的侧脸,罗云杉愣了愣,在殷道衡一声轻咳中回过神来,不好意思作揖行礼:“见过长公主,微臣急着寻找家妹,冒犯了。家中有急事,我们先行一步,改日再与殷兄叙旧。”
罗怡木站起身仍行男子礼,深深看了一眼桌后清俊的男子,转头离去。
茶室内只剩下云和与殷道衡,茶香淡淡,月华澄澈空明。
殷道衡在宦海沉浮日久,深知兵贵神速,率先开口抢得主动:“话说起来……”
他慢慢道:“当日在承恩侯府上,公主也曾脱口而出:‘被砍过一次还不不记得教训吗’。我一直想问,公主是怎么知道我以前因劝架被人误伤过?
云和沉默看着他。
被他抢先一步。
她也想问,六年前他们本该相见不相识,为什么驸马会说出娶公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