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是个晴天,热得反常,空气闷闷的让人喘不上气,似是要有一场大雨。
殷明远温过书便回殷府陪董氏用午膳。
董氏去了老太太房中还没回来,但提前留了话,他刚坐下丫鬟就端来了好几种果子糕点,满满摆了一桌。
“母亲今日怎么去了那么久?”
“过几日是老爷忌辰,大约是要说祭奠的事情。”
父亲的忌辰。
殷明远不免想起那天大哥与祖父争吵,脱口而出的一句“逼死了父亲”。
他自小养在祖父身边,现在回想起来,伺候的下人总是有意无意向他灌输“因为他读书不如大哥,所以父母不要他这样没有出息的孩子”。不管有意无意,不管是谁想要他疏远父母而与自己亲近,百依百顺地听话,总归那些年他对父母是有怨怼的。母亲与大哥还好,相处的时日长了,还能修复回从前。
但父亲,过世太早,早到他还没能懂事就与世长辞。
父亲死于意外,因忽然头晕一脚踩空,滚下石阶撞到了头,再也没能醒来。
为什么会突然头晕呢。
殷明远想到自己与大哥读书时,老太爷逼他们起早贪黑又不给饭吃,紧紧抿起了唇。
忽听外面丫鬟一声轻呼:“表小姐来了?”
“姑母还没回来吗?”
“还没。小少爷回来了,在屋里呢。”
“哦?”董语桐顺着支开的窗望过去,与殷明远对上视线,淡淡笑了:“二表弟好。”
“表姐好。”
“既然表弟在,我就不进去了。回头姐姐与姑母说一声,就说前日做的衣裳我已经试过了,很合身,不需要再改了。”
殷明远视线落在董语桐正穿着的衣裳上,水绿色褙子衬得她肤白如玉,窈窕如出水浮萍。
殷明远脱口道:“见惯了表姐穿红色,如今……啊,是我唐突了。”
董语桐回过神看看他,含着笑正要说什么,董氏进了院子。见两人隔着窗子说话,目光在董语桐与小儿子身上转过一圈,董氏朝殷明远笑说:“我有些家务事要处理,远哥儿先跟你表姐去园子里走走,待会回来用午膳。”
董语桐朝董氏欠了欠身,招呼殷明远:“二表弟,走吧。”
董氏叮嘱道:“天热,你们顺着廊下走,别晒到。”
“是。”
走在阴凉处,殷明远浑身不自在,明明董语桐只比他大了一岁零几个月,身边的人却都拿她当大人,拿他当小孩子。
“可能是因为我长得比二表弟高吧。”
殷明远这才发现自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董语桐含笑瞥他一眼:“不过二表弟的年纪,应该还会再长高的,不必心急。”
一旁的丫鬟偷偷掩嘴笑了笑,殷明远心中莫名升起不服气,瞪她一眼将她们挥去身后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地方,哼道:“我长不长高,都与表姐没关系。”
话说出口就发现既孩子气又不礼貌,还未弥补,走在前面的女子头也不回,温声道:“嗯,我知道。”
殷明远听了这话反而浑身不舒服:“知道什么?表姐难道不是想……”
殷明远猛地咬住唇。
他今天是怎么了,说话这么没有章法,一点也不过脑子。
“想嫁给二表弟?”她停在荷池边,未回头,但殷明远能听出她似笑非笑的笑音:“是啊,我是想嫁给二表弟。”
殷明远虚虚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搜肠刮肚寻出别的话题来:“表姐今天怎么不和母亲一起去给祖母请安?”
“往后的日子还长,一个屋檐下生活,总要缓和下关系。”董语桐淡淡道:“姑母不再需要人替她说不方便说的话了,我自然也就不必跟着了。”
过些日子,姑母发现不必再提防老太爷会突然为殷明远定下一位未婚妻,或许也不需要她留在这里了。
好好的一朵花,难道必须要顺应赏花人的喜好改变,顺着别人的心意生长吗。
她忽然听见身后那位小表弟闷闷问道:“你只为别人而活吗”
不然呢。
董语桐转过身,小表弟满脸严肃如个小老头,她忍不住笑弯了眼:“不然呢。”
她只是花而已,除了为赏花人喜好而活,还有什么办法呢。
小表弟皱巴着脸,闷闷问道:“那你自己呢?”
董语桐她笑起来,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目光宠溺。
“所以我说,天塌下来有个高个子在前面顶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董语桐微笑道:“前面荷花开得更好,我们去那边看吧。”
殷明远目送她走远,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卞修平既然好好的现身,留下早已准备好的信,说明云和失忆一事另有隐情,且并没有原先想的那样严重。
殷道衡隐约猜到些内情,并没有将卞修平现身的消息传与宫内知晓。虽然还没查到卞修平的下落,但终于能放心云和出门了。
这日雨过天晴,两人相约出城去游湖。
因为胆怯,因为隐瞒,因为不坦诚,他们从前错过了许多相处的机会。
好在,他们还有很长的未来。
岸柳依依烟波浩渺,一艘画舫内传出生涩断续的笛声,听得附近游船纷纷避让。
有个被扰了兴致的纨绔子弟站到船头大吼一声,笛声顿止,还了大家清静。
殷道衡讪讪将笛子放下,“臣不太擅长这个。”
云和单手支颐,将一颗樱桃递到他嘴边,看他薄唇擦过指尖,云和捻了捻手,笑眯眯道:“驸马进步很大,是偷偷求过师吗?”
“有一位同僚善音律,指点了臣几句,”殷道衡尴尬道:“但他说,我吹得还不如他家的鹦鹉。”
“这话有失偏颇,他家的鹦鹉难道会吹笛?”
她就是在看笑话,殷道衡挫败将笛子收起来,云和咳了一声:“驸马有求学之心,这点肯定比鹦鹉强嘛。”
殷明远转过身摁住她,泄愤似的吻了下去。
总算让她忘了吹笛子这回事。
金灿灿的夕阳洒在水波荡漾的湖面,下船时,四下都是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有的还是未成婚的姑娘,戴着帷帽;有的已经梳了妇人髻,与丈夫并肩而行,巧笑嫣然。
云和往殷道衡身边靠了靠,突发奇想:“我们也去游一游夜市?”
殷道衡察觉她的心思,偏头让侍卫们远远混在人群中跟着,轻声笑问:“那臣现在就开始叫公主……夫人?”
云和勾住他的手,被他握紧,应和道:“夫君?”
两人相视一笑,走向熙攘的街市。
有摊贩在路旁圈出一小片空地,零零散散放了许多瓷制、陶制的小摆件,五枚铜钱换十个绳圈,套中就能将东西带走。
云和看中其中一个猫爪形的小吊坠,换了二十个绳圈,自己丢了五个皆不中,将剩下的交给殷道衡,满脸期待。
驸马爷丢出十四个,握着手中最后一个绳圈低声埋怨道:“这夜市为什么没有猜灯谜的摊子。”
云和背着手盯着旁边人的动作,轻哼道:“若是猜灯谜,就不必夫君出手了。”
殷道衡想想也是这个理。
他微微俯身要抛出最后一个绳圈,忽听旁边一道清脆的女声说道:“手要再往下沉一些,卸一份力气稍稍往高一点抛。”
怔愣中下意识遵从这道指使,绳圈脱手,果然中了。
然而两人都没来得及高兴,转头看向那说话的人。少女年约二八,穿一身火红骑装,腰佩马鞭足蹬小皮靴,英气十足。
云和确定自己失忆后没有见过这个姑娘,殷道衡皱眉回忆,那姑娘朝两人抱拳行了个男子礼,张口就说:“殷大人可还记得我?”
云和挑起了眉。
摊主将猫爪吊坠递过来,云和没有细细端详,收入荷包,微笑看向面前这位姑娘。
除了在朝上、官署,很少有人叫殷道衡殷大人。尤其是云和在他身边的时候,要么叫大驸马,要么叫殷驸马,也有些人叫长驸马。总之既能认出殷道衡,那么猜出她的身份也不难。
那么这位姑娘,为什么还要叫殷大人呢?
殷道衡犹疑道:“姑娘是……”
“罗怡木,”她说:“罗云杉乃是家兄。”
殷道衡恍然大悟:“噢,你是云杉的妹妹。”
进了茶楼坐下,云和等着殷道衡倒茶顺便解释他与罗怡木的渊源,殷道衡习惯地拿起茶壶,罗怡木忙起身接手:“殷大人胳膊上有伤,还是我来吧。”
云和:嗯?
殷道衡忽然觉得背后冷嗖嗖的,可这大热天的怎么会觉得冷?
这是小事,殷道衡暂且放下,向云和说:“上次在承恩侯府,我就是被她的哥哥砍伤的。”
“我记得驸马被砍伤是因为……”云和视线转过来,含笑道:“是为罗小姐仗义执言?”
罗怡木将茶碗放到两人面前,爽朗笑道:“我自小习武,家父去世后曾随军上过一段时间战场,因此常被人说三道四。那日的人曾因炫耀骑射被我折了面子,在赏花宴上借酒装疯诋毁我的名声,幸有殷大人为我张目。”
“应该的,”殷道衡说:“罗将军为国捐躯,罗家兄妹临危受命为国征战,不应受人恶意揣测议论。”
“可是除了殷大人,京中再无人为我说过话,”罗怡木端起茶碗,郑重道:“小女以茶代酒,敬殷大人。”
既是功臣之后,云和端起茶,陪着抿了一口。
只是还没咽下,就听罗怡木又说:“在小女心中,只有殷大人才是真男儿。”
云和面无表情,再喝了一口茶。
英雄救美,是吧。
改了一个小bug 有人发现吗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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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