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后大典不仅是两个年轻人的结合,也在无形中影响了庙堂朝野的形势。
郭婉怡回家后,果然如驸马所料,全家上下再也没人提起过入宫之事,先前闹过的不愉快都像没发生过似的。郭夫人依旧在为郭婉怡择良婿,只是再无独断专行,连出面宴客都要问过郭婉怡愿不愿意。
董语桐在行宫时从云和这儿借了两本游记,说是没看完,带回殷府慢慢看。
朝堂暗涛翻涌,驸马又开始早出晚归,动辄几日不见人影。
明明已经回府却不能朝夕相处,云和只能整理他们来往的信件睹字思人,专门打了一个新的雕花匣子将信件收起来。
合上这个匣子,又在小书房暗格发现另一个匣子,那里面收着她生痘期间与驸马互传的花笺,云和忍不住翻出来回味。
是不是在她没有失忆之前,驸马就对她“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邂逅相遇,与子偕臧”了呢?
她当时将这个问题写在花笺上,收在了匣子里。
而现在。
云和拿出这张金粉花笺,发现驸马不知什么时候在下面写了回复。
就像很久以前他在诗经上向她写回复一样。
云和抚摸浓淡墨字,仿佛能感受到殷道衡指尖的热度。
他写:是。
郭婉怡的婚事兜兜转转还是定下来了,婚期在八月十二,男方是半个熟人——罗怡木的兄长,六年前六年后砍了殷道衡两刀、有些憨憨的少年将军罗云杉。
云和问她:“是你自己选的?”
郭婉怡避而不答:“我又不能一辈子不嫁人。”
然而看着郭婉怡躲闪的目光,云和意味深长的、长长“哦”了一声。
郭婉怡恨道:“你果然是装失忆的吧。”
她固执己见,云和也没办法。到亲迎前一日,女方送嫁妆,云和亲自上门给她添妆。即将成亲的郭小姐仍不伪装本姓,不屑一顾道:“你与我是什么亲戚,给我添什么嫁妆。”
云和将添妆单子拍在她脑门,笑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郭婉怡忽然哑口,心不在焉翻了翻单子,“比目鱼沉香木雕?你倒是送块玉的啊。”
“玉的梨兰买不起,”云和指了指一旁梗着脖子高昂下巴的小丫鬟,“为了买这块沉香木,她还欠了杏儿半年月钱。”
郭婉怡看看梨兰,轻嗤道:“小家子气,回头你打发她嫁人,我还她块和田玉的。”
满室红绸,云和拿了剪子,有些笨拙的剪了一个红喜字。梨兰手巧,三两下剪了一堆吉祥花样。郭婉怡撑头静静看着,忽然说起:“你知不知道从前我很讨厌你。”
云和笑了笑:“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郭婉怡拿了张红纸对折,边剪纸边说:“不仅讨厌你,我也讨厌董语桐。”
“但是最讨厌的,还是我自己。”
郭婉怡讨厌装模作样、假惺惺的人,比如她那位自诩清流,又比谁都沽名钓誉的御史父亲。
但只有同样装模作样的人,才能一眼看穿同类。
“我来得不巧,”董语桐站在门口笑盈盈道:“下次背后说人坏话,记得关好门窗。”
“我刚说她是我哪门子亲戚给我添妆,你又来了,”郭婉怡说:“她还好,钱多的没处花,给我就收着。你又没什么钱,难道也是来给我添妆的?”
“我名下也有两个铺子出息,给你添点小物件还是不在话下的,”董语桐也到桌边坐下,“淘换了两本书,不知你看没看过。”
“书啊,”郭婉怡拿着剪子,怔愣片刻低落道:“我本想把书房里的书装进嫁妆带走,但父亲不许,只能让我带走一两本。若说家族如今衰败,要留着底蕴以图再起,可父亲的理由又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当初让我读书的,就是他啊,”郭婉怡茫然道:“小时候我不愿读书不愿练字,他用竹尺打我手心逼我去读去写,现在我愿意读书愿意写字,他又不让我读、写了。小时候要我读书明理,现在又说读书陶冶性情便罢了,反而怨我读了太多书走上邪路,不服管教。”
剪子切割纸张发出细碎的声音,郭婉怡看向云和:“我从前就问过你这个问题,你还记得吗?”
董语桐在红纸上描出双鲤的图案,琢磨在何处下笔,好奇问:“公主当初是如何说的?”
郭婉怡小的时候,其父郭御史虽有心培养女儿读书写字,支持她在外博得才女的美名,可并不愿意她读太多书。教育郭婉怡写诗只写些花鸟虫鱼就好,不要太出风头,不符合闺训。
郭婉怡与云和算得上不打不相识,这个问题问旁人无解,她就只能来问云和:逼我读书的是他,不让我读书的也是他;听他的好像不对,不听他的好像也不对,我到底该怎么做?
云和就问她:你为什么要读书。
郭婉怡答不出,云和随手拿了一本书问她:喜欢吗?
记得那本书是当年京城风靡一时的诗集,为诗集作序的名家与郭御史政见不合,所以这本书是郭婉怡在云和的书房偷偷看的。云和说:因为你喜欢、你好奇、你想读,所以你去读。因为你不喜欢、不感兴趣,所以不去读。不是因为谁的命令,也不是因为什么闺训。读书所以明理,明理所以求知,求知所以读书。
“父母爱子而爱子之慧,与父母见子慧而爱子,是不同的。”云和轻声说:“许多年前,项先生说我有困惑,说的就是我看不清这两者的区别。”
她遇到的是前者,先皇爱她、皇弟敬她、母后宠她,而后,才爱她的聪慧。
但郭婉怡遇到的是后者,父母爱她的聪慧,而后,才爱她这个人。
“所以与读书多少、读什么书是没有关系的,”云和将红喜字展开,“有的父母会欣慰子女通达明理,有的父母却会因子女明理后不再愚从而恼羞成怒。不只是父母,丈夫也是同样的道理——不过我听驸马说,小罗将军似乎不是这样的人。”
她与董语桐一起看向新娘子,见她面色渐红,恼羞成怒丢下剪子,不由大笑。
云和被撵出门,回程马车里展开郭婉怡剪的红纸。
一个“朋”字。
郭婉怡八月十二出嫁,恰好是八月十五中秋之日回门。只看郭婉怡装起名门淑女,慢声细语装腔作势,就知道小罗将军很得她喜欢。
就是不知憨憨摸着脑壳给她挑鱼刺的小罗将军,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她的真面目。
中秋月圆,殷府。
殷明远回家过节,用过近几年来算是最和睦的一顿家宴,小酌几杯有些上头。董氏嗔怪将他带回房中,非要他喝过醒酒汤再走。
董语桐将茶碗放到小几左上角,殷明远愣愣盯着她一会才开口:“表姐。”
董语桐微笑说:“表弟。”
殷明远哎哎应声,端起滚烫的茶试也没试就灌了一大口,被烫得叫出声。
董氏从内间更衣出来,见此情景微不可查拧了拧眉。董语桐收回手,低眉顺眼道安退下。
语桐是娘家的姑娘,虽说亲缘远了些,但无所谓。明远有他大哥与大嫂,不需要一个强力媳妇支持仕途。何况没有靠山,正好免去了日后的婆媳争端。
董氏越想越觉得合适,看着蔫巴巴含着凉水在口中的小儿子,下意识问出来:“远哥儿喜欢表姐吗?”
殷明远顿了顿,含着水不说话。
可不回答,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董氏点点头,自言自语规划起成婚要做的事:首先要给董家去信,然后要合八字,先告诉横儿和公主再告诉家里人,免得他们又上蹿下跳起胖的心思……
殷明远咕咚一声咽下水,突然问:“表姐她同意吗。”
董氏不假思索道:“她当然同意。”
兴许是方才烫的一下醒了酒,殷明远清晰道:“母亲能不能先让我问一问表姐。”
“有什么可问的。”董氏说:“婚姻大事,自然是长辈做主,难道还需要听你们的吗。”
“那母亲何必要问我喜不喜欢表姐呢,不是小辈们的意见不重要,是母亲认为表姐的心思不重要吧。”殷明远直言道:“异地处之,祖父不顾我的心情强逼我读书的时候,母亲和大哥都很不高兴吧”
董氏不悦:“这有什么可比的。”
殷明远却坚持:“母亲,请让我我一问表姐再做决定。”
董语桐没想到殷明远能说出这番话来。
她请殷明远坐下,看着他犹带酡红的脸色,温声说:“表弟醉了,我们明天再说好吗。”
殷明远知道自己醉了。
可有些话,不是醉着,很难开口。
见他坚持,董语桐玩笑的语气也隐隐透出几分认真:“表弟想听我说实话吗。”
“表姐想说什么都好。”
“不管真话还是假话,我都会说我不愿意。”董语桐微笑道:“如果说假话,我会说表弟之前十几年为老太爷威逼所苦,我又怎么会用同样的方式逼迫表弟呢。”
“不是逼迫……”
“如果说实话,那就是我不愿意,”董语桐说:“我不愿意嫁给表弟。”
殷明远嘴唇蠕动,声若蚊蝇:“为什么?”
董语桐想了很长时间。
“我从前不知喜欢是什么感觉,也觉得这种情感永远不会落到我身上。我见过许多夫妻,一时欢愉,后半生相互折磨。我若嫁人,会做一个好妻子,但也仅此而已了。”董语桐说:“现在我知道了,也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会为了一时的热忱,什么都不顾,飞蛾扑火般投入整个后半生。如果一定要嫁人,我宁愿嫁给这短暂的热爱,而不是一眼能望到头的生活。”
“……表姐有喜欢的人了?”殷明远艰难道:“表姐还喜欢我大哥?”
“嗯?自然不是,我惜命,而且没有那么傻。”说罢董语桐又否定道:“不,我可能更傻一点。我明知与他不可能,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话都没说上几句。我幻想出一轮水中明月,便将真心付了出去。”
“不可能?”
“啊,他不是个男人。”
“不是男人?表姐喜欢女孩子?”
“嗯?也不是,”董语桐笑道:“算了不说这些了,我说不清,你也听不懂。天儿晚了,表弟想问的话问完了,回去早点歇着吧。”
让他早点歇着,董语桐自己却压着裙面站了起来,殷明远不解:“表姐要去哪?不必送我了。”
“我去向姑母请罪,辜负了她这些日子的栽培与照顾。”
殷明远怔愣无言,醉意中再多的言辞都成了空,舌头打结,他只能拦着门,有些着急地追问:“表姐去找了母亲,就只能回董家了。”
“未必要回董家,”董语桐耐心道:“我愿自立女户,绾发自梳,终身不嫁。”
“表姐不嫁人……日后要做什么?”
“现在也没想好,若是姑母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能给我一笔小钱,我可能去置片地,开个铺子。”董语桐说:“我小时候看过一本游记,向往走遍天下。后来家里大概是为了打点关系,将那本游记上贡给官员了。说来也巧,前不久在长公主的书房看见,我觉得这是上天对我的暗示。”
“或许未来我经商小有成就,能随商队四处看看,我就满足了。”董语桐眼中映着满月清辉,说着千难万险的话,眼睛却闪闪发亮,“我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打听到他年老之后可能会从当差的地方放出来归乡,若是上天待我宽容,或许我还能与他再见一面。”
“游历天下?”殷明远想起自己在公主府,在大哥的书房偷偷读的那些地方志,想起自己做过一个个关于广袤山河的梦,脱口道:“……那表姐,愿不愿意与我一起。”
皎皎空中孤月轮,曾照古今花前人。
沉默半晌,董语桐无奈道:“这下,我真要以死向姑母谢罪了。”
殷明远合上半扇门扉,不让她出来。
“表弟?”
殷明远伸手在两人头上比了比,董语桐不明所以:“怎么?”
“我的个子,已经比表姐高了。”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一双小儿女跪在董氏面前将她气了个仰倒的时候,公主府里,云和在写信。
写给一个时辰后的自己。
“……卞修平说,服下解药会昏睡一个时辰左右,记忆会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浮现,待再醒来,就能恢复往昔了。”
“我瞒着驸马,寻了个借口把他赶去前院。”
“也不算是借口吧,那也是一年前,你曾问过驸马的问题。”
上一个中秋之夜,她把殷道衡赶出了房门,只因他没有回答上来她的问题。
驸马喜欢我什么呢?
云和打算再问一遍。
“非要他写出个八百字,才能让他进门。“
他若回答的好,就给他一个奖励。
云和捂着微红的脸,将一本避火图放到信纸下面。
尝爱清虚良夜,此时情切,任他明月下西楼。
【全文完】
文是去年这个时候开的,本来预计要写三十万字左右。但开文没多久,因为疫情三次元受到很大影响,停更了整整一年。想着有始有终,再回来填坑的时候虽然大纲还在,但文感已经找不回来了,很多支线都是一笔带过,最后才写了预计字数一半不到。
感谢大家能看到最后,如果喜欢也可以到新文去看看,比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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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