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长风,吹去满怀吵闹浑浊,让人脚步都轻盈了几分。
“池上红衣伴倚阑。”郭婉怡慢悠悠走上凉亭,“你不常穿这颜色,看着真让人新鲜。和你那位驸马站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云和爱听这话,靠在栏杆边笑道:“若不是梨兰,我都不知你那眼色是什么意思。”
“装得挺像,”郭婉怡见梨兰眉毛挑起,忙竖掌叫停,“好了,今天不说这个。”
“你叫我出来做什么。”
“知道你烦,我也烦,打你的旗号,出来透透气。”
说是透气,也不能在水边吹冷风。有云和在,也不怕在宫中乱走会犯忌讳,两人便顶着暖洋洋的日光顺着宫道慢慢散步。
“前头就是竹园了。”
“竹园?”
“怎么,真不记得,要我给你介绍一遍?”
梨兰在背后幽幽出声:“回公主的话,竹园是先帝所建,种植着江南运来的上好竹株。”
明明没有入门,只站在几步之外,云和恍惚闻见一股极浓郁的青竹香气,萦绕在鼻端,让她想要落泪。
见她这样,郭婉怡的语气软化了许多,低低道:“就当你不记得吧。先皇在世时,你曾与先皇说要将这竹园拆了。你做什么都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就说这南方的竹子本就不适合在北方生长,为了让它们能越冬不死,还要搭建暖棚,耗费人力财力,仅为一人之乐,实在不该。”
“我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
郭婉怡笑了,凉凉道:“是,很有道理。”
“你有什么话就说,阴阳怪气的,当心梨兰气极和你打起来。”
回头瞥了一眼虎视眈眈盯着她的小丫头,郭婉怡冷哼道:“那就让梨兰来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要把竹园拆了。”
梨兰一板一眼说:“自然是公主铭记祖宗艰难,不喜铺张奢靡的缘故。”
郭婉怡又冷笑,梨兰怒道:“那郭小姐说,还能有什么缘故。”
云和不理她们拌嘴,望着匾额上的题字,双腿像是灌了铅,就是不敢往里迈上一步。
好好的园子,她为什么想拆了呢。
好好的香料,她为什么不敢再用了呢。
见她不出声,那边两人渐渐也消停了,云和问她们:“那后来,为什么没拆呢。”
郭婉怡说不出,梨兰仰头哼了一声,大声道:“回公主的话,当时先皇问您,您喜不喜欢这竹园。您说喜欢,先皇便抚掌大笑道:我儿喜欢,便无不可为。”
云和低下头,慢慢哦了一声。
眼眶微热,喉咙梗的难受。
两人忙着斗气,没注意云和起伏的情绪。郭婉怡刺梨兰一句:“可我听说,当时太后也是赞成拆掉竹园的。”
云和微怔。
梨兰急道:“太后起初是赞成拆掉竹园,还为此与先皇争辩过。可是后来又与先皇一样,说宫中花钱的地方多了,区区一个小园子不算什么,只要公主喜欢,留下也没什么。”
郭婉怡正想说什么,云和突然插言:“为什么?为什么后来又说留下了。”
她语气有些急促,梨兰被她问住,茫然道:“奴婢也不知道,先皇与太后争辩时一向不让人在跟前。只知道他们说完话,太后就转变了态度,大概是先皇说服太后了吧。”
“那是……什么时候?”
“时候?奴婢记得,大概是您随项先生从宫学到宫外学习的时候吧。”
随项先生到宫外学习。
那就是,太子酗酒伤身卧病在床之事后不久。
郭婉怡说的一点也不错。
她知道了她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所以要拆掉竹园,这原因难以启齿,所以找出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那母后呢。
她为什么赞同拆掉竹园。
是不是因为……同样的理由?
母后是不是,也在怪她。
像是冬日凿冰,鱼浮上水面大口呼吸,以为是生机,下一秒便被捕捞狠狠摔在岸上。头晕目眩,渐渐更加难以呼吸。
驸马说的对,想要医治溃疡,只有撕开伤口,彻底割除腐肉。妄图通过探寻旧事祛除痼疾,扬扬止沸,饮鸩止渴而已。
“公主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梨兰一惊一乍道:“是不是出来太久了,不如我们回去吧。”
郭婉怡嘟囔道:“这么早回去,还要坐那听她们废话。”
云和低声说:“梨兰找人去与母后禀告一声,我们去寻个宫室喝口茶,临散时再回。”
说是喝口茶,但宫人将她们引到慈宁宫后一处内殿,坐下后听着点滴更漏,闲话几句便觉困意上头。总归郭婉怡和梨兰都说大家都习惯了她不见人影,云和便脱了外裳躺下小憩。
小憩片刻,好像也做了个零零碎碎的梦,内容记不住,片刻就散去了,但肯定不是个美梦。
以至于云和睁开眼,见太后坐在榻边慈蔼注视她睡颜时,竟有几分想哭。
宫女服侍她起身,拿了热帕子给她擦脸,云和从她们手里接过来,捂在脸上深深呼吸,压下心中的忐忑不安。
再抬起头,她软软叫了一句:“母后。”
“哎,记得母后吗。”
云和摇头,太后闭了闭眼,点头叹道:“没事,没事,母后记得你就好。”
云和拢住她的手,轻声说:“我现在记得母后了。”
太后含笑道:“总会想起来的,想不起来也不要紧,不必急。来,先用午膳,他们估计已经在等着了。”
“他们?”
“皇帝、道衡,还有你的几个弟弟妹妹。”
中午算是小家宴,先帝的皇子公主不少,这些年陆续成家,有的已经有了三代。太后喜欢小孩子,叫人抱到跟前逗弄,还要云和来抱一抱。
“这是月柔的孩子,起了个小名叫鹿儿。你们平时不大往来,这应该是头一次见。”
月柔长公主比云和小几个月,两人同年成婚,然而如今对方的女儿都五个月了。
云和手上力气小,殷道衡在旁帮她托住孩子调整抱姿,两人并头看着小儿胖嘟嘟的脸蛋。这孩子讨人喜欢,眯着眼睛朝他们咧嘴笑,啊呀啊呀地叫。
他们不约而同相视一眼,也笑了。
太后看在眼里,知道他们和睦,不由安心,更高兴几分,问月柔长公主:“可给孩子请封了?”
“鹿儿还小,又体弱多病,只怕压不住、养不活,儿臣想着待养过周岁再为她请封郡主。”月柔回过话坐下,发觉身边二驸马正直直盯着倒酒宫女的纤手,那宫女被他盯得脸颊微红,满面春色。
月柔气恨,碍于场合不好发作,剜了那宫女一眼,吓得她赶紧退下。二驸马扫了兴,嘴角往下一撇,转头与端王说笑起来。
看看对面抱着孩子与殷道衡小声说话的云和,月柔耷拉下眼皮,用护甲尖轻轻拨着桌布丝绣的海棠花。
月柔封号有个柔字,然而却不是个温柔的性子。她自小活在这位大皇姐的阴影下,才学相貌风评口碑样样比不上她。到了议亲的时候,云和能琼林宴上点选驸马,她只能在宫里对着册子,托人一个一个去打听。
不过没关系,成婚后她才知道,对女人家来说,才学好不好根本不重要。那都是闺阁里的把戏,成亲前读书识字无非是图个好名声,为自己谋个好亲事。成亲后,夫婿并不会因为你读书多就视你如珠如宝,吟诗作对与家宅和睦安宁,没有半分关系。
这个道理,她知道了,她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皇姐,迟早也会领受。
走着瞧好了。
下午日头温和,太后准几个皇子公主前去看望太妃们,没有生母可以探望的,或是陪太后看戏,或是去偏殿休息,或是到处闲逛。
殷道衡本说要陪云和去御花园散步,结果被建昭帝叫走,云和一个人逛什么园子,就在慈宁宫后殿待下,等晚上宫宴再出去露面。
卢嬷嬷见她坐着无聊,拿了一匣子书来:“这都是公主从前爱看的书,您出宫的时候没有装进箱笼,就被太后留下了。太后去西山礼佛也带着,想您的时候就拿出来翻看。”
云和打开匣子看了一眼,笑道:“从前爱看的?”
卢嬷嬷见一本幼学琼林,也有些不好意思,含笑道:“奴婢年纪大了,十几年前的事,好像就在昨天一样。”
“我也觉得,我儿一眨眼,就长大了。”
“母后怎么不看戏了?”
“看来看去就那几出,没意思,”太后在云和身边坐下,“我让人去藏书阁给你寻几本新书来看?”
云和倒在她怀里,太后笑道:“多大的人了,这么不稳重。”
话是这么说,搂着云和的手却是一点没松开。
卢嬷嬷欣慰叹道:“奴婢也好久没见公主和太后撒娇了。”
话音落下,云和只觉肩膀上的手微松,又再紧紧抱住了她。
太后低低叹道:“我儿啊,我儿啊……”
云和拉下她的手,饶是太后养尊处优,也挡不住岁月的侵蚀,手背上遍布细纹。耳边声声叹息,明明没有内容,却让云和眼睛发酸,难受得很。
“母后……”
“什么?”
母后怪我吗。
云和看着太后略显憔悴的眼睛,嗫嚅片刻,若无其事笑道:“我现在忘了许多事,既然母后不听戏了,我们去到处走走,您与我说说好不好。”
太后高兴起来,“好,咱们去你以前住的宫殿看看,再去藏书阁走走。你以前最喜欢去藏书阁,一待就是一整天……”
云和:“好。”
道理虽好,刮骨去毒,不破不立。然而事到临头还是想着,这样就罢了吧。
罢了吧。
她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