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边此刻静的吓人,殷道衡近距离旁观了一场宫闱内斗,垂头不语,错觉自己听见了冰湖解冻的簌簌声响。
待该打发的打发了,该拖走的拖走了,建昭帝回身与他叹道:“见笑了。”
殷道衡能说什么,随他继续往前漫步,“恕臣直言,后宫不宁,皆是中宫空虚的缘故。如今太后回宫,皇上也是时候考虑立后之事了。”
建昭帝揉了揉耳朵,烦道:“母后催我也就罢了,你也来,老学究般的口气。朕是有立后之心,然无可立之人啊。”
“周阁老有一嫡孙女,年方十六……”
“你对别人家的女儿挺清楚啊。”
殷道衡识相闭嘴,免得被他倒打一耙。
冬日昼短,日光明媚也不过两三个时辰。没了日头外面就冷下来,本说要去看仙鹤,结果仙鹤也懒懒的,不爱动弹。
“去找母后吧,母后在畅音阁听戏?”
下人忙去问过,回禀道:“太后与长公主在藏书阁。”
“哦,她们有话要说,咱们就别过去讨嫌了。”建昭帝不乘辇轿,与殷道衡边散步边说了两件朝上的事,说着说着,建昭帝的声音变得漫不经心起来,指着前路问他:“知道前面是哪吗。”
“臣不知。”
“竹园,听说过吗。”
先皇宠爱长公主的证明之一,他怎么会没听说过。殷道衡不明白他特意提起的用意,转头一瞧,却发现建昭帝望着那边,神色复杂。
“别看这竹园修的好,可自打它修起来,上头的主子们谁也没进去逛过。”建昭帝涩然笑笑:“皇姐不敢去,母后不敢去,我也不敢去。我们都不去,父皇没办法,也不去了。”
不敢去?殷道衡微怔,然而建昭帝好像只是心中积压的郁郁过了一个界限,他将过界的吐出来,只为抒发心情,不打算给他解惑。他背起手,又没心没肺地往前走,吩咐御前大太监吉祥:“晚宴给朕备一壶果子酒,大过年的,没酒怎么行。”
吉祥苦着脸说:“陛下您别为难奴才了,太后娘娘不让咱们给您上酒。”
“你不说,太后怎么会知道。”
“就算奴才们不说,也瞒不住啊……”
殷道衡望了一眼竹园的方向,转身追上他。
暮色降临,夜宴开场。人间佳节,明烛塔列,绮罗箫鼓,歌舞繁荣。
殷道衡接了别人的敬酒,再落座发觉身边的云和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偷偷喝了一壶。想起上次不过喝了半壶菊花酒便跟他闹着摘月亮,估计长公主的酒量也就是几杯而已。见她已经有了几分醉意,馋酒似的喝个不停,殷道衡哭笑不得,按住她还想添酒的手。
“公主别喝了,若是醉了,待会就看不清烟花了。”
长公主看看酒再看看他,忽得弯了眉眼,斜靠在他肩头,“驸马。”
“哎,”殷道衡轻声答应:“公主醉了?”
她不答,低头抓住他的袖子,又将自己的袖子抻开,乐呵笑道:“不给我看,我这不也看见了。”
“公主说什么?”
“你和她穿过红嫁衣,也得和我穿一回红的,还得让别人都看见,知道咱俩是一对的。”
殷道衡听不懂她的喃喃自语,叹道:“公主是醉了,梨兰,问问宫人有没有热的雪梨汤。”
云和:“太甜了,我不喝。”
无法,殷道衡只好说:“那我陪您出去吹吹风?”
她没答应,也没有不答应,殷道衡试探着从衣袖底下伸手牵她,她乖乖听话。殷道衡心软得像被日头晒暖的棉花被,起身时正好有人走到席前要敬酒,他含笑推拒,有意无意露出他们交握的手,说:“我们出去透透气,少陪。”
来人开玩笑作势要拦,却发觉长公主淡淡瞥来一眼,怔愣间,两人已经离席走开了。旁人拍拍他的肩:“发什么呆呢。”
他讪讪道:“长公主平常很少穿得这么艳啊。”
不是不知道长公主姿容出色,只是冷美人虽好,久了也就那么回事。难得长公主今日穿得明艳,红衣高髻宝石金簪,竟有了不曾见过的风情。虽然仍是高不可攀的姿态,却从云端明月变成了人间富贵花,让人觉得世上一切的珠玉金石,都是为她而生。
与他有相同想法的不止一人,很快便有交好的附和:“大驸马真是好福气。”
“什么福气,外人哪知道公主府里的事。就这位长公主的样子,说不定驸马在府里得睡地上。”
“说的也是,女人嘛,还是温柔娇弱的才好。”
“娶公主,那跟入赘有什么区别。”
“就是就是,别看那位长公主才貌如何,换了我,我可不要。”
郭婉怡随母亲与别家夫人说话回来,路过他们身边,嫌弃地用帕掩鼻。
酸死了。
换了你,死在公主府门前,长公主都未必看你一眼。
戌末众人随皇上太后登城楼与民同乐,街上花灯通明,天上烟花璀璨。
云和本与殷道衡站在一起,后来太后唤她,她就松开殷道衡到前面去。
殷道衡看看自己空下来的手心,遗憾叹气。
太后一手拉住建昭帝,一手揽住云和,两人依偎在母亲身旁,建昭帝朝云和伸手:“皇姐得给压岁钱。”
云和拍掉他的手,他瞪起眼睛:“你不敬。”
太后敲了他一下。
灯火阑珊,辞别旧岁。
热闹散场,建昭帝陪着太后目送云和出宫,劝道:“母后今天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太后笑着摇摇头:“心里高兴,就不觉得累了。”
“殷道衡人不错,待皇姐很好。”
“我知道,看得出来。”太后长叹道:“我活了这把年纪了,是真心是假意,瞒不过我的。”
太后忍不住想起两年前给云和与殷道衡赐婚的时候,云和很少求她什么,这一张口,惊得她跌了一把玉如意。既怕云和被什么人哄骗了,又怕云和不懂情爱,只是看上了人家的诗才。
她问他们从前见过吗,她点头,却不说具体是什么时间地点遇见的。她问云和喜欢殷道衡什么,她不说,但脸颊上的飞红和抿起的唇角是未曾作假的。
她又问:“你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吗。”
本以为这个女儿会文绉绉的掉书袋,谁知云和笑起来,有些调皮有些娇俏,“意味着,我可以名正言顺非礼他了?”
她一时无语,云和笑倒在她怀里,闷闷道:“母后,您放心吧,我知道的。不管以后是好是坏,我都想跟他在一起。”
太后说不出话了。
她当然能找出很多劝她慎重的理由,比如殷道衡虽然中了状元,但是家世一般;比如婚姻不是儿戏,要多相处多看,货比三家才能做决定;比如等等等等。
然而看着云和像世间每一个普通少女遇见心上人那样,面庞发热,眼中不住闪耀晶亮的光,满怀期待全副武装准备向未来横冲直撞……她就心软了。
她也想像一个普通母亲一样,纵容女儿难得的任性。
不过最后她问:“你喜欢他,可知他对你之心如何?”
女儿的嘴角忽然就耷拉下去。
她奇怪:“你们之前不是见过吗?”
“我见过他,他……他大概不知道是我,也没看清我长什么样子。”
“你怎么知道?”
“卞修平问过他,他亲口说的。”
回过神来,太后忍不住笑了笑,“情之一字,当局者迷啊。”
建昭帝警惕道:“您说皇姐可以,就是别往我身上绕。”
太后抬手给了他一下,儿子捂着额头跟她说笑,她摸摸他的头,忍不住出神。或许是夜深,或许真的是人老了,过去的事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
她忽然就很想出去走走,不叫人跟着,没几步建昭帝追上来,“夜深了,您要去哪,我陪您吧。”
“你高兴吗?”
建昭帝意外:“高兴啊,您怎么这么问?”
太后缓缓笑道:“高兴就好,不求我儿功德盖世名垂千史,但求我儿无病无灾,笑口常在。”
建昭帝听得眼眶微热,搀扶着她,故意做小儿姿态:“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没心没肺的,哪有不开心的时候。”
太后摸摸他单薄的肩颈,微微一叹。
哪有真的没心没肺的人呢。
父母总把儿女当小孩,以为他们年纪小就不懂事。
其实啊,孩子心里都清楚着呢。
一抬头,不知不觉的,他们竟走到了竹园门外。
星群闪烁,夜风朔朔。
太后不说话,建昭帝也沉默下来,强笑道:“时候不早了,明天还有事要忙,叫人抬轿子来,我陪您回慈宁宫吧。”
太后摇摇头,望着头上先皇亲笔所题的匾额,半晌,迈步走了进去,
竹园内照顾竹林的宫人没想到太后和皇上会这时候过来,赶紧点灯,手忙脚乱地接驾。
青石甬路一直蔓延到竹林深处,太后却走不动了。宫人在石凳铺上锦垫,她坐下,听着竹叶萧萧之声,阖眼深深呼吸。
“昭儿。”
建昭帝接过侍从手里的披风,在太后身边应声:“母后。”
“你怪我吗。”
怎么没怪过呢。
但……有时从牛角尖里钻出来,只需要有人一个耳光,当头棒喝。建昭帝笑了,将披风给太后披上,温声说:“十几年前我就回答过您了,我不怪您,不怪父皇,也不怪姐姐。”
太后拍拍他的手,乏累笑道:“好啦,回去吧。”
同一个问题,她敢问儿子,却不敢去问女儿。
为他们出入便利,宫人将竹园的门槛拆下放到一边,她看着那紫木门槛,方正完好。
十几年前,这儿用的是一块红木门槛。
当年她就是在这儿甩开女儿的手,使云和意外被门槛绊倒,如今肘上还留着一个细小的疤痕。
而她匆匆离去,都没有亲手扶她起来。
主子们离去,关上竹园大门,宫人们松了一口气,“收拾收拾,赶紧休息吧,明儿还要上值呢。”
“你们,把骰子都收起来,今晚不许再玩了。”
有小太监叫苦:“哎呦,别说今晚,以后我也再不赌了。”
旁边一个小太监盘腿坐在廊下,帽檐压得低低的,声音不如旁人尖细,吊儿郎当笑道:“哎哎哎,愿赌服输,你还欠我两吊钱呢。”
“我没钱了,就这条穷命,你要就拿去。”
“你这条命可不止两吊钱,我拿来还没得给你找零。这样吧,最近不是有个好差事,开春要派人去各位宗亲府上伺候花草吗。”
“怎么,你想去?”
“是啊。”
“切,人人都想去,哪轮得到你。”
“你干爹不是负责分派人手吗。”
小太监斜眼打量他,哼道:“就两吊钱?”
“把你刚才输给我的都还你,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再把这手赌术教给你。”
“什么条件。”
“我要去云和长公主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