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红裙红盖头,大红灯笼红喜帖。
秋水银堂对鸳鸯,天风玉宇和凤凰。
“这盖头盖上,可就再不能掀了。揭盖头见的人不是驸马,不吉利。”
本朝有女子亲手缝制嫁衣的习俗,虽然大户人家往往会将这项活计交给手艺精湛的绣娘,但新娘子总会象征性的在嫁衣或是盖头绣上几针。
长公主的嫁衣是按顶格的仪制裁制,极为精致华丽,自然是由最好的织娘、绣娘辛苦,不必长公主自己动手。
除了盖头。
长公主的红盖头是自己绣的。
拿惯了刀笔的手去捏金针银线,谁也不知道长公主私下吃了多少苦。
或许很多,或许也没那么夸张,毕竟长公主向来灵慧,说不定看一遍就懂了。
总之最后成品尚可,长公主出嫁的那日也没有满手针眼。
太后亲手为长公主蒙上盖头,叹道:“我儿啊……”
长公主坐在床边,察觉手背上低落点点热泪,很快化作冰凉。她探出手,想去触碰母亲的面庞。
却摸了个空。
云和惊醒过来。
安神香的味道幽幽绕指,枕边驸马睡得很沉。
她没打扰他和在外值夜的杏儿,在床里靠坐,照太医教的方法慢慢按揉眉心、太阳穴。
天亮就要进宫了,为什么这时候让她做这样的梦。
母后吗。
母后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心谷空荡荡的,有些失魂落魄的味道。
云和对太后的印象,只来自梨兰和皇弟的话:她出事之后,太后放下礼佛诸事马上回京;听闻她失忆,太后自己也大病一场。
她不爱我们吗?
心谷马上否定了她的猜测,吝啬地扬起些从前相处的片段,却又不让她看真切。
那你为什么不能回答呢?
心谷又不回应了,云和轻轻叹了口气,不明白从前自己千回百转的心思。
身边传来轻微的响动,殷道衡拉起被子裹住她,轻声说:“公主怎么了?别着凉了。”
他这么一说,云和才觉得确实有些冷。她偷偷往男人那边挪了挪,男人的体温偏高,像个小火炉,见他似是没发现,她就心安理得享受起来。
“我方才梦见母后了,然而我看不清她的样子。梨兰和我说过母后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除了那些人人都知道的,别的她都藏在心里,不告诉我。”云和问他:“驸马见过母后吧,现在没人,驸马与我说说吧。”
她靠得太近,鼻端除了安神香,又多了一股淡淡的香气。殷道衡努力不让自己分心去想这香气是从哪传来,将云和严实裹住,温声道:“臣不敢非议太后娘娘,但公主既然这么说,公主问就是,我尽量回答。”
“母后性情如何?”
“太后娘娘性情温和,待人和善。曾为皇后时,御下宽严相济,打理宫务井井有条。先皇曾说,太后娘娘为人很合‘中庸’之道。”
中正平和,是为中庸。
作为皇后、太子之母,面对六宫妃嫔、虎视眈眈的宠妃贵姬,如何做到中庸。
只能是忍之一字了吧。
端庄贤良、待人和善,隐忍不发,忍到儿子登基,做了太后,才能自在随心。
听着驸马精妙的言辞技巧,云和有些难过。
“母后从前,很不容易吧。”
宫闱之事,哪说得清呢。殷道衡叹道:“说容易,先帝嫔妃众多,子嗣也不少。许多皇子的生母都出身高门,几个月前因热症去世的三皇子,生母出身丞相府,极受先帝宠爱,生前位至贵妃。三皇子刚满月,先帝便破例赐名、封王。但若说不容易……先帝极看重您这个大公主,今上出生,刚满周岁便立做太子,十几年都未动摇。”
“人人都说,父皇很宠爱我。”
“是真的,”隔着被子,殷道衡才敢虚虚把人揽在怀里,“不管是先皇还是太后,都很疼爱公主。”
云和注意到,他特意换了一个词,不说宠爱,而是疼爱。
这两个词之间细微的差别,实在是意味深长。
“父皇和母后,都很疼爱我。”
“是,是的。”他温柔道:“他们都很爱您。”
我也是,他偷偷地说。
良久,外面天似乎都要亮了,两人躺下补觉。睡着前,云和轻声问他:“驸马从来都没觉得,我与母后相处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公主说的是?”
“比如,会故意回避的话题,不想提起的往事……之类。”
这次换殷道衡沉默,他这一沉默,云和忽然发觉,她并不了解她的枕边人。
梨兰谈起她从前的事总是吞吞吐吐,说一句藏三句,像是云和遭过什么难一样,甚至给云和一种她希望自己永远失忆下去的错觉。
而殷道衡就藏的很好,他们似乎只是相敬如宾的一对鸳鸯偶,在琼林宴之前两个人毫不相干。他一心苦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是她不知什么时候见过他,动了心,择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强求于他。他们对互相的过往毫不知情,也毫不关心。
然而现在看起来,好像不完全是这样。
他为什么会犹豫?
是她太敏感吗?
殷道衡伸手掖好被角,风马牛不相及地说起:“有些人觉得,父母应该是无所不能、无所不懂的,应该是完美的、万能的圣人。尤其是还未成人的子女,父母就是心中的天与地。所以父母的举动、言语,哪怕是漫不经心的,都会对子女产生影响,甚至会让子女反复琢磨,刻在心里直到长大。但其实,父母并不是有了孩子,就能一夜之间博览群书通晓古今,看透世间一切道理。父母也会犯错,也会不讲理,也会无缘无故的发脾气。”
“很多父母与子女之间的隔阂,并不是谁对谁错,而是谁都不愿意先开口讲和。或是好面子,或是,害怕。害怕提起往事,会再次伤害到对方。”殷道衡慢慢说:“但臣觉得,不破不立,不把伤口撕开彻底除去腐肉,溃疡就永远不会愈合。”
云和看着他掖被子的那只手,明明只有两个被角,他却掖了半天。
这不是在勾引她吗?
云和便理直气壮伸出手握住,“我听说,外面的人叫驸马‘皇权血刃’。”
她张开他的手,像平时写字先用镇纸划平纸面,手心痒痒的,他分心道:“那些好事的给起的诨名,让公主见笑了。”
“驸马一定是一柄利刃吧。”心志坚定,好像没有什么能困扰到他,刮骨疗毒,割肉去腐,干脆利落。
殷道衡未听真切,用另一只手拉上被子,遮住他们交握的手。
两人都放松了力气,却没有人先抽回手。
于是就保持这个并不舒适的姿势,直到天明。
今日除夕,不仅长公主府,全京城的皇亲贵胄、大臣命妇都比往常起得早些。前朝要拜庙祭祀,拜完诸命妇还要到后宫给太后请安,陪坐闲话。午间离宫,晚间有身份的再入宫领宴守岁。
虽然热闹,但也挺折磨人的。
也就是云和这般的身份,早膳才敢用八分饱。董氏与两个姑娘早上只吃了两块点心垫肚子,茶水一口也未敢沾。
天光熹微,长公主府内明烛高挂。因要与公主府车马一同入宫,董氏早早就来了,坐在花厅等候时,董氏叮嘱两个女孩入宫后的忌讳。抬头见长子从内室出来,昏黄烛光散落明红袍袖,不由一怔。
殷二姑娘掩唇细声细气道:“这是哪家的新郎官迎亲来了。”
董语桐也抿唇偷笑,殷道衡不理两个黄毛丫头,上前给母亲见礼。
董氏拍拍二姑娘,忍笑道:“别听二姐儿胡说,娘觉得挺好看的,多喜庆啊。”
殷道衡若无其事道:“我本也觉得颜色有些艳,但公主说我穿着合适,道我穿这身衣裳‘轩轩若朝霞举’。”
董氏看着长子眼角眉梢隐隐透出的洋洋得意,牙根发酸,不忍卒视扭过头去。
殷二姑娘并不是很小声地与董语桐咬耳朵:“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身后侍立的杏儿噗嗤一声笑出来。
殷道衡任由她们打趣,烛光映着明红衣裳,纱屏旁云和含笑望着他,笑意若灿灿霞光。
众人起身,寒暄几句出门。殷道衡抢了梨兰的位置,手给云和搭着,借力撑她迈过门槛,同色衣袖交叠,像是鹊桥两端相接。
殷道衡愉悦地想:今天是个好天气。
董氏收回目光,只叹这世间姻缘,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无处插手。
董氏向梨兰招手,董语桐会意让出位置,让梨兰到她身边。“明远这几日如何?”
梨兰含笑道:“夫人放心,小公子身体已经大安了,如今喝的药是太医开来滋补根本的。”
董氏不由念佛:“那就好。”
同车而行,云和与殷道衡都不是多话的人,公主府往宫门前这条路极平坦舒适,连个颠簸都没有。
若是颠簸一下,意外栽到他怀里,随手摸一摸,想他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云和忍不住一惊。
她原是这么个心思深沉之辈吗?
正内疚反省,殷道衡从旁拿了一个长条方枕放到她手边,温声说:“马车晃,这也没旁人,公主别端坐了,靠着歇一会吧。”
云和:“……驸马有心了。”
合着她从前,好像还真干过这样的事?
进了宫门,两人暂且分开。
云和下车换了轿辇与董氏一同往内宫去,至慈宁宫外,刚落轿便有一个年岁稍长的嬷嬷迎上来,“可是长公主到了?太后娘娘正念着您呢。”
那嬷嬷见云和看她的目光茫然陌生,眼圈突然发红,蓄了热泪,喃喃道:“公主受苦了。”
梨兰说:“公主,这是卢嬷嬷,是进宫就跟在太后娘娘身边的老人儿了。您的奶娘意外过世后,太后就让卢嬷嬷来照顾您。您成婚的时候还说过要带卢嬷嬷出宫养老,只是卢嬷嬷要一辈子留在宫里伺候太后娘娘。”
云和垂目,握住卢嬷嬷的手,她不知在外面等了多久,只掌心有些温热。
“外面冷,进去说话吧。”
“是,是。”卢嬷嬷朝董夫人行过礼,示意小宫女跟上,“梨兰还是年轻,做事不仔细。虽说今天日头好,但早晚冷着呢,该穿件更厚的披风才是。”
还不到外命妇进宫的时辰,内殿现在坐的是宫中嫔妃,见云和进来,众人话音一停。
正位上的皇太后鬓边早早染了霜白,看着嫔妃的神色淡淡的,有些倦怠。听宫人禀报,面上顿时闪过喜色,搀着嬷嬷的手竟从座位上走了下来。
云和上前正欲下拜,被她一把搂入怀中。
“我儿啊”。
太后的声音中透着哭腔,云和心头忽然就涌上酸楚,不自觉红了眼眶,只觉得平白生了万般委屈:“母后!”
见两人如此,旁人哪还能安坐,无不起身陪着面露哀色,慢慢劝解。好半天止住悲意,太后拉着云和上座,这才发现疏忽了董夫人与两个姑娘,忙让人看座,问起家常话来。
太后称亲家,董夫人并不敢忘形,一一恭谨答了。两个姑娘太后也问了问,赏下些小玩意,虽然不大热络,但比起后面他府的小姐们,也算得上亲切了。
外命妇入宫,慈宁宫就更热闹了。云和虽然陪坐在太后身边,却始终没能与太后说上一句体己话。座下众人或大胆或隐晦投来的目光,与她们能一眼望透的心思让她十分不适。她只能淡下表情,像传言中的长公主一般,孤高自许,目无下尘。
她好像知道从前的自己为什么总是窝在府里,不常出门了。
郭婉怡随母亲上前参见,趁太后与母亲说话时,朝云和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