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几天方壶与曜青照例进行了友好的肢体交流,与我站在演练场上的副将手上动作或多或少地带着火气。可以理解,但是不妨碍他得输。借着刀锋相击的空档,我问他,将军考虑得如何了?
“估计是打算放手。”他瞥了我一眼,语气平淡,“但我还是得说,抓不完的。”
抓不完不代表就放任他们,先生,你难道会因为蚊子和蟑螂打不完就让它们在眼皮子底下晃荡吗?
“而且我也并非出于全然的大义,晚辈不过是想迁怒到那群人身上,替友人讨个公道而已。”至于这其中会死多少人……反正每一个被逮出来的都死有余辜,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果然这种事情还是得看年轻人。”最终放弃抵抗的副将收起长刀,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明明是做什么都不如意的年纪,却也是什么都敢去做的年纪。”
我对此只是笑笑。
回到营帐,打断士兵尚未来得及办起来的庆功宴,告诉他们将军有令,叫我们替曜青的友人方壶围剿丰饶民。
“此战凶险,我们的对手也不再是步离人与寻常的丰饶余孽。虽然我觉得你们恐怕也不需要这个环节,我还是得按照流程说一句,不愿参战的可以自行留在营地与驻守士兵共同负责后勤。”
几个胆子大的已经开口叫我别浪费时间,曜青云骑从来就没在战场上怕过谁。
有了这话我就彻底放下心,带着几个小队分别围了几处宅邸。十人长见到宅邸边上的名牌之后揉了揉眼睛,问我怎么带人堵了持明族龙师的家,我说傻了吧,小子,这次围剿就是要剿个大的,人家伏波将军都没出兵拦我们,你慌个屁。
“但是校尉,人家方壶云骑就算来了也拦不住我们啊……”
“哎呀,看破不说破嘛。”
虽说现在不太适合奏响行军的战鼓,也不太适合把事情闹得太大,但我最终还是提着长枪走进其中一座私宅,同时向所有士兵下令:
“今日凡踏出戒备范围一步者,杀无赦!其余人随我剿敌!”
反正持明龙族每六百年就要洗去记忆转生一次,这辈子死在天击将军的弟子手下也不算亏是不是?
当然,拒捕的不在少数,相当多一部分人叫嚣自己只是被丰饶的余孽蛊惑,根本就不知道这副暂时命名为“龙蟠虬跃”的药方里有一味药需要活取持明族的龙髓。我叫副手搬来一把椅子,拄着长枪翘着腿坐在上面,目光扫过被五花大绑捆到面前的几位持明龙师和药王秘传。我告诉他们别再浪费时间,早点认罪早点死了还能早点转世。发现药王秘传的那几个逃不了一死,那些只是“疑似”但同样在丹枫给出的怀疑名单上的几位我用伪造的信件强行定了罪,至于剩下的外围人物和被骗来取活髓的持明族人,则让人带去交由玄全将军定夺。
一枪捅死一个费不了多少工夫,我掏出玉兆给师父发了条“方壶围剿丰饶余孽行动,大捷”就没再敢多看一眼消息,生怕我这先斩后奏的行为让天击将军反应过来之后骂我“阿泱你这小兔崽子敢瞒着我带兵围了持明龙师的家门怎么没胆子滚回曜青”。好吧我是没什么胆子回曜青,所以在把几个龙蛋塞到玄全将军的副将怀里之后就让握瑜带兵先行一步。
至于我……逃避可耻但是有用!
“这就是你来罗浮的原因?”景元站在玉界门的某一处,见到我下了星槎便走近来。了解到我在方壶干了一番什么大事,他深吸一口气,伸出手往我脑袋顶上敲了几下:“飞霄将军没叫人把你抓回曜青挨骂真是好脾气。”
我告诉他这根本就不是师父好脾气,是我把玉兆交给副手一起带回去向将军复命——一起被握瑜带回去的还有我坐在营帐里连夜赶工的报告和检讨书。
“我就应该早在你提及方壶的时候察觉到你的计划。的确算是出其不意的一支奇兵,帮助伏波将军清理门户还顺手卖一个人情,难得一箭多雕的决策,丹枫会配合你胡闹也是情有可原。”
“什么叫胡闹?我明明有做好方案和备用方案甲乙丙丁!”
他转过身看了我一眼:“孤军深入,怎么不算胡闹?”
“仙舟人虽得以长生,却并非不死。”
“可你总不能指望一把刀永远不会折断,景元,战场上除去士兵与粮草之外最大的损耗就是兵器。”死亡本就是一件无需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都不会被琐事耽搁也不会因为世间风物而遗憾错过的事,当我决意加入云骑军时就在兵戈相斗刀剑无眼的战场上将其看穿,所以才会因为刃和丹枫的所作所为而愤怒。
我不相信白姑娘看不透这一真谛,也不信镜流会驻足在无尽的追忆之中,既然她都已经决定继续活下去试试,为什么还要再揭开那一道深入骨髓的伤痕?还是那一句话:魔阴何患,千寿何喜?
行至长乐天,我到御茗买了两杯星芋茶饮,特地嘱咐店员往其中一杯里面加上三大勺的糖。我不在的这几个月里,景元作为镜流的接班人对罗浮的掌控力又上了一个台阶,店员战战兢兢地望向旁边抱着手臂眯着眼睛站在那里的白发将军,手抖得几乎又多加了一勺糖。
我其实也没想这么整他的,但是不妨碍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景元,这是罗浮百姓对你的爱啊”。
而那一丁点愧疚在我第四次听到他的玉兆响起通讯申请却被挂断之后也消失殆尽。我说景元啊你要不还是接一下吧,万一是符玄有急事找你怎么办。他看了眼联系人,第五次把通讯申请挂断,嗦了一口杯中的星芋泥,含含糊糊地回答说不打紧不打紧,只不过是青镞来电催他回神策府去处理文书而已。
我转头看他:“……你旷工?”
景元义正辞严:“将军的事情怎么能叫旷工,这是忙碌许久之后的小憩,是即便身为将军依然惦念罗浮民生福祉,是对远道而来的客人的礼遇和重视。”
“您最好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在办事,景元将军——”副手青镞手里拿着玉兆出现在我们身后,她的脸上虽然挂着和善且无懈可击没有死角的笑容,但我还是恍惚之间觉得自己看见了震怒时的师父。
“小明。”
“啊?”
“别啊了快跑!要是被青镞抓住了小明你就来和我一起往这文书地狱里走一遭!”
“我他妈的是武将!武将!你见过哪个武将自己写报告的?!”我一边被景元拽着往街巷里乱窜,一边骂他怎么脑子抽风让一个指哪打哪脑子全用在排兵布阵上的武将写文书,然后他就说罗浮的公文全是他批的,地衡司想帮忙但是除了小忙基本什么都帮不上。青镞作为副手和秘书已经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个人用,就连太卜司的符玄都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夺命连环call景元什么时候卸任让她上位。
“忙成这样还敢旷工?景元你好大的胆!”
“都说了将军的事情怎么能叫旷工!”
“那你倒是出出奇兵帮你写报告啊?”
话音刚落,景元就猛地停下脚步,站到即将头上冒火的青镞面前。我一个没刹住,一头撞上恰巧转过身张开手臂的景元的胸口,软甲磕得我脑门一痛。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响在我头顶:小明,此计妙极!青镞!让神策府吃了好几天灰的文书见识见识将军的一出奇兵!
然后我就被神策将军逮去写文书写到吐。这真的是很令人难以忘怀的经历,是足以被我铭记到下辈子的经历,师父恐怕这辈子都想不到她那总是把作战报告扔给副手写的弟子有朝一日竟然能把报告模板背得滚瓜烂熟。
都他妈的是景元的错。
我躺在床上,想到终于忙完不知道怎么被他堆了一周的文书工作之后像一只懒洋洋的大猫,三言两语就把我哄来他的私宅暂住的景元,还有明天又要堆过来的等待批阅的报告。退一步是否会海阔天空风平浪静我不清楚,但是我忍一时越想越气是真的。
再说一遍,都他妈的是景元的错。
想到这里我就干脆利落地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找景元比划比划。在曜青征战多年,别的没怎么学会,充沛的武德倒是刻进了骨血:没有什么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再打一架。
敲开景元房间的门,他就像是之前在视频通讯里见到的那副看起来马上就要昏睡过去的样子。我上上下下扫了他几眼,开始担心对方“闭目将军”的称号不是因为他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而是因为他坐着坐着就会睡过去。
“什么事?”他打了个哈欠,然后更像大猫了。
景元这副样子我也不忍心再打扰他休息,毕竟明天的工作我还打算全部扔到他头上,最后伸手拍拍他无意识低下来的头顶:“……算了,你继续睡吧。”
刚刚转身准备离开,景元喊了一声“小明”。我转过身问他还有什么事情,话还没说完,他也伸出手拍拍我的头顶,添了一句“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