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十王司的大门,符玄看起来已经在外面等候多时,瞧见我的第一眼就跑过来,说景元将军请我到私宅一叙。来到那处因我和丹枫之间的打斗而一团乱的宅邸,符玄就请辞告退,理由是太卜司还有诸多事务堆积,然而明天就是死线。
我没那么狠心去压榨一个死线人本就恨不得一秒钟当一分钟用的时间,叫她路上小心,千万要按时交上文件。随即来到景元的房间,对方不出意料已经待在里面许久,面前的残局八成是他闲着无聊左手与右手对弈之后的结果,我毫不客气地坐到棋盘另一边,抬手落子破了双方僵持的局面。
博弈与谋略并非我擅长的领域,比起算无遗策的闭目将军我更喜欢杀入敌营。年幼时我就因为这个性子不知道多少次在景元手上落败,如今反倒成了变数。
“小明,你那日的所作所为实在冒险。”下到一半,他突然开口提及我把通讯挂断,留他一人在玉兆对面担忧的事情,“饮月君不知何时会失控,你独自对阵只会酿成意外。”
“我相信丹枫不会彻底失去理智,景元,我信任他就像我信任你。”无论我和景元之间有再多的矛盾和尚未完全处理的历史遗留问题,在需要选择一个人作为身后的最后一道防线时我们也只会同时说出对方的姓名。
景元抬起头,用没有被头发遮蔽的那只金色的眼睛凝视我片刻,说人在感情上头的时候不会考虑太多。
我不知道他是在说谁,可能是在明嘲暗讽我意气用事,也有可能是在说他自己关心则乱。家里的长辈也说过我做事往往不怎么顾虑后果,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然后庆幸幸好有景元在后面兜底防止我玩脱。但我确实足够幸运,时至今日也没有做出过什么让自己后悔的决定。翻墙逃课去长乐天看影子戏也好,离家出走到曜青参军也罢,在付诸行动之前我从未想过前行的道路是否错误——或者说,哪怕它是错的我也不太想浪费时间去悔过,因为这沿途经历的一切都好过最终的结果。
他叹了一口气:你要是能够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啊,小明。
“可是景元,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放在年幼的时候,我就无法想象自己会和景元心平气和地坐在同一屋檐下,而他甚至还喜欢我。那个时候要是有人告诉我说景元喜欢我,我会一脚踹上对方的小腿,叫他别在我面前放屁,要是欠抽了我随时可以帮他活动筋骨。直到现在我也能够干脆地承认自己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讨厌景元,讨厌他明明与我本性相似却能够赚得长辈的偏爱,讨厌家中长辈一层一层往我身上套的名为“景元”的枷锁。他在过去是我的对手,我的友人、小弟和闯祸的倚仗,如今我则成了他的同僚和他颈上随时落下的铡刀。
他闻言,又叹道:“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过段日子我要去一趟方壶——当然,在那之前得先回曜青。
我这样告诉他,同时往棋盘上又落下一子,勉勉强强冲破景元布下的防线。两座仙舟之间的学术交流必然要同师父知会一声,否则怎么看都是我作为天击将军弟子的逾越,擅自带兵军临城下多多少少对玄全将军不太尊重。景元没对这个通知发表什么意见,毕竟神策将军总是驻守罗浮,对其他洞天的云骑军和大小将领没我混得熟,只是突然提起我们自从少年时分道扬镳之后就聚少离多。
“有时候我做梦都会梦见你翻进宅院哄我溜出去玩的样子,你那时甚至站起来都还没有咪咪高,不知道从哪里翻进来,扒拉着我房间的窗户叫我‘白毛的景元’,说长乐天有一个新来的说书人,讲的是帝弓司命的故事。”
“听到这话我就在想,像《帝弓迹躔歌》这样的诗篇,识字不识字的都能说上几句其中的故事,有什么好去看的呢。但是你看起来好像很想去,而且估计也是偷溜出来打算找我一同承担这个责任,所以我就答应了,不过提了一个要求,让你同意我喊你‘小明’。”
“……景元,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快要死了所以开始回忆从前的老头。”
“不要打断将军讲话,屯骑校尉。”他板着脸装模作样训了一句,提起茶壶给我沏了半盅已经凉掉的临渊春,“叫你名字的那么多,友人和前辈喊你‘泱明’,士兵喊你‘校尉’,罗浮的其他同龄人叫你‘大姐头’,要么就是像上了年纪的长辈那样‘阿泱阿泱’地唤。从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不打算像其他人那样称呼你,‘小明’就挺不错,多么常见——常见得像一个杜撰出来的人称代词,然而只有你我清楚它的意思。你想把它当成我年幼无知时的犟脾气也好,当作灵光一现的突发奇想也罢,反正叫了这么多年你也该听习惯了。”
是啊,早就听习惯了,甚至到了听到这两个字就恍然觉得是景元在叫我的地步。我开始疑心景元在茶壶里装的其实是酒而不是临渊春,或者是掺了酒的茶水,否则这被他自己灌下去的半壶茶怎么会和半斤烈酒起同样的效果。
“你以为我喝醉了?不不不,当然没有,我已经很久没喝酒了……自从丹枫闹出那样的乱子之后就没喝过酒。”他抛接着棋子,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却远不如往日那样令人感觉如沐春风。我从那只金色的眼睛里望见一片沉寂,作为他幼时的玩伴我应当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只剩下叹息。我们近几个月来叹的气比过去数十年里都多。
我抬起手同他碰了碰杯,硬是让冷茶拥有了烈酒的气势。我对他说,我当初讨厌你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个,你太过可靠又太过沉默,以至于让我们都差点忘记你正在承受苦痛。
“这又算得上什么痛苦呢,小明,不过是拔骨拉筋,教人一夜之间成长为大人罢了。”语毕,他仰起头,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
回到曜青向师父告知镜流的现状之前,我又去了一趟幽囚狱见丹枫,叫他趁着牢头没注意也懒得多管他死活的时机写了点东西。师父在听说交情不错的罗浮剑首如今也为情所困显出魔阴相之后朝我摆摆手,让我自行抽调五百精锐前往方壶开展学术交流,而玄全将军已经收到了消息,他在玉兆里说他随时可以迎接又一次的惨败。
时隔多年再临方壶,这处五分之一受到损毁的洞天依然是那副老样子。名为握瑜的副手来到我身边,报告曜青云骑已经整顿完毕,也和方壶方面完成联络,随时可以进入对方的地界。
“那就走吧。”
我带着士兵从专用通道走入方壶洞天,玄全将军的副将已经等了许久,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皱起一张脸,一副胃痛的模样听我背诵那些文绉绉的套话。
“客套的话无需多言,屯骑校尉。”对方是持明族的龙裔,头上顶着一对棕褐色的角,左边眼眶骨上斜斜地拉下来一道疤痕。我挂上假笑,说这毕竟是师父她老人家特地叮嘱过的流程,要让主场作战的方壶云骑感受到我们曜青云骑的诚意。随后我就听见对方深吸一口气,以极快的语速念了一长串话,内容无外乎“我他妈的信你个鬼要真有诚意就应该跳过方壶去打罗浮”之类的话。
……这种时候只需要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就可以了。
安排好士兵的营帐,我叫握瑜去点了几个小队的轻步兵换上常服到营地之外四处转转,回来把勘察到的地形画成地图。
“要是方壶那边问起来怎么回答?”
“方壶还没那个胆量问他们的爹想干什么。”我安抚副手不必要的担忧,“实在不行就说我们在踩点。”
本来就是在踩点,至于踩的是学术交流的点还是踩两面包夹之势的点就没必要让方壶知道了。布置下任务,我把长枪收在营地,独自去见玄全将军。同样作为持明龙裔的他和方壶洞天一样没什么变化——一定要说变化大概是头发稀疏了一些,帝弓大人在上,我记得他比丹枫大不了太多。
一见面照例是客套的场面话和吹嘘,作为曜青这边马上就要带兵把他们揍一顿的将领,我实在昧不下良心夸赞方壶的云骑军实力强盛。要是真的夸出口,玄全将军绝对不会拒绝踩着这个台阶要我下令放点水——虽然对我们来说已经等同于放海。于是我口风一转,说一路走来,方壶的诸位将士颇有气色与威严。
不知道该夸什么的时候就该说“你身体看起来真不错”。
谬赞,谬赞。身披甲胄的玄全将军朝我拱拱手:真想要鼓舞一番方壶士气,不如屯骑校尉让统领的将士们手下留情。
“将军这是什么话,见到猎物的狂犬哪里是那么好掌控的呢。”就算能拉住他们脖子上的颈圈,也不会把力气浪费在这种小事上的,“曜青的士兵们心中有数,必然只是点到为止。”
对着我一个晚辈,玄全将军倒底是骂不出一些面对飞霄将军时的话,不过倒茶的依旧是他的副将。
“感谢玄全将军的礼遇,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让方壶和曜青在近段时间里产生不必要的损失,拖累仙舟方壶休养生息了。”
“……校尉,你这是什么意思?”
“末将收到匿名者举报,说持明龙族内部有人与丰饶余孽相互勾结,恩师天击将军忙于征讨其它星系,特命我前来查明并处理此事。”实际上根本没有匿名举报者,一定要说的话也只有本就是持明族人的丹枫。天风君被外派去远征,要是真与此事有关,哪怕收到消息也一时半会儿赶不来方壶,而曜青与罗浮各有将军坐镇,不管找谁发难都得先蜕一层皮下来。事实是这个事实,但明面上为了好看一些,为了帮没办法体面的几位始作俑者体面体面,我不想把话说得太直接。
果不其然,在听到我这话后,玄全将军就收敛了笑容,冷下脸问我情报是否属实。
我取出几张纸,交给副将让他拿给将军过目。见到玄全将军与副将看完信件的神色,我不由得赞叹一声丹枫真他妈的牛逼,连几位族老的字迹都能模仿得外人看不出差别。丹枫当时对此的解释是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一趟方壶帮族内龙师处理政务,天风君得了闲也会去,不过没他去得多,而饮月君工作的其中之一就是模仿龙师的笔迹写千篇一律的报告书。
果然所有人都懒得写那烦死人的报告书。
“此为匿名者一并送来的通信记录,其中提及丰饶余孽手中的一副药方与持明龙髓之事。将军对这笔迹所属的人物是否有所了解?能否告诉晚辈?好让本次演习不再陡生事端,以免师父责怪。”
他未必不知道这信件是假的,也未必不清楚有族老在暗中带头活取龙髓是真的。我也没打算让方壶云骑跟着掺和,正如玄全将军本人所说,方壶已经经不起更大的折腾了。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态度,作为帝弓七天将之一的伏波将军到底是继续忠于巡猎星神还是倒向丰饶药师,这对我和师父还有景元来说都很重要。
我能不能活着走出方壶无所谓,官职停在校尉不代表我真的没办法从一位将军和他的副将手中突出重围。而且我死在这里的代价不是现在只能靠封锁航线的方壶能够支付得起的,围剿丰饶的曜青将领被暗杀,再加上窝藏反贼的罪名,下一次来敲方壶结界大门的就不会只是一批五百人的精锐,而是天击将军本人和全曜青最所向披靡的军队。
于是我笑着看了眼对面的二人,催促道:
“——兵贵神速啊,伏波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