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瑭坐在撵车中, 煞白着脸,紧握着的双手汗津津的,眼神没有焦点, 直发愣。jiuzuowen
撵车行驶得极快,重重得压过青石板, 留下一轮轮痕迹, 尘土飞扬。
旁边的马蹄声哒哒响着, 跟着撵车, 马上高大挺拔的身影一直映在窗户上, 不曾消失。
“郡主, ”新月见卫瑭眼神发愣, 担心地叫了卫瑭一声,卫瑭未动,她心中一急,轻推了卫瑭一下, “郡主!”
这一下才让卫瑭动了动, 卫瑭眼神动了下,半晌,转头看向新月。
新月怕卫瑭伤心过度而神智不清醒,于是伸手用力握住卫瑭的手,将卫瑭的肩膀扳过来,看着卫瑭的眼睛, 道:“郡主,您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太后娘娘想着见您,恐怕……时间也不多了,您这时候只顾着发愣, 到时候太后娘娘还怎么和您说话呢,您现在该想想待会要和太后娘娘说什么才是。”
卫瑭像是被新月的话点醒了,猛地反应过来,用劲反握住新月的手,眼神坚定地道:“对 !我还有好多话和姑祖母说呢,我要好好想想。”
她垂下头,手渐渐松开,口中喃喃道:“我要好好想想……”
新月这才松了口气,心中又忍不住忧虑。
一是对太后娘娘即将离世的哀伤,二是对日后没了太后娘娘庇护的担忧。
窗外的人影凑近,敲了敲窗户。
卫瑭看过去,窗外传来低沉的声音。
“鞋掉了都不知道吗?”
卫瑭愣了下,低下头看向双脚,见到一只已经弄脏了的白绫袜,脸上一红。
她伸手打开窗,一抬眼便是男人一贯疏淡的表情,不知为何,她慌乱、不知所措的心突然平静了些。
男人从长袖中掏出一只小巧精致的浅碧绣花鞋,摊在掌心,递到窗边,“穿上。”
红霞悄然爬上莹白的耳垂,卫瑭抿唇,伸手去接,余光不经意扫到男人深色袖口上的灰尘,顿了下,小声道:“谢谢太子殿下。”
“现在倒是肯好好与孤说话了。”李璋似轻叹道。
说完,一踢马腹,行到前头去了。
卫瑭看着手中的绣花鞋,手指渐渐收紧,看了眼在前方默声开路的李璋。
有了李璋行在前头,撵车行驶得更快了,很快便停在宫门前,还没停稳,卫瑭就急急地下车,提着裙摆直往宁寿宫跑。
“郡主!”新月连忙追上。
宫女、内侍忙避到一边,等卫瑭走后,小声议论。
“昭华郡主这是听说太后快薨了,所以从外面赶回来的吧。”一个宫女小声道。
另一个宫女附和:“肯定是了,那么着急。”
一个宫女撇撇嘴,道:“能不急吗?太后娘娘可是昭华郡主唯一的靠山了,皇上不见得多喜欢她,说不定等太后一走,就把她赶出宫了。”
另一个宫女眼珠子转了下,道:“你们说这昭华郡主会不会天生克亲啊,她这才刚来半年多,太后娘娘就不好了,以前也没听说太后娘娘身体不好啊。”
一个宫女听了,点点头,道:“可不是嘛。”
刚说完,就听见一个冰冷的声音。
“来人,将他们带去刑司,各自鞳二十。”
宫女抬头一看,认清人,身子猛地一抖,跪倒在地,嗓子不停地发颤:“太子殿下……”
不等宫女开口求饶,李璋就抬步走了,步伐极快,是去宁寿宫的方向。
几个宫女瘫倒在地上,心中冰凉一片,鞳二十几乎能要了她们半条命,且受了伤,像她们这种品级低的宫女,很少有医官替她们医治,想要活命,只能凭运气。
太子殿下平时虽然对宫人颇为冷淡,但行事却宽和,并不十分苛责,怎么这次却如此狠厉。
几个宫女心中后悔不迭,想要求饶都没人听,最后只能被人带走。
卫瑭眼睛直直看着宁寿宫的方向,脚步不停地往那边跑,心跳得极快,心中不断祈祷,太后一定要等她久一些。
她跑得气喘吁吁,将要到宁寿宫时,秋月从里头迎了出来,眼睛通红,上来就拉着卫瑭往里走,声音带着哭腔:“郡主快去吧!娘娘她——”
话还没说完,卫瑭就挣开她的手,往内室冲去。
内室里,宫女、内侍都已跪在地上,脸色哀伤,御医则跪在一旁,低着头,气氛一片死寂。
卫瑭进来的脚步蓦地一顿,呼吸一滞,脑中骤地一白,目光盯着半放下的床帐,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指尖深凹进掌心。
直到圆娘冲过来拉着她来到太后床前,她才反应过来。
看着半阖着眼,脸色死白,呼吸微弱,精神萎靡的太后,她嘴唇蠕动,还未出声,一滴晶莹的泪珠被砸了下来。
滚烫的泪珠砸在太后瘦得脱形的手上,顺着手指划到指尖,像是这点温热惊动了太后,太后缓缓睁开眼。
她眯起眼,像是在辨认,好一会儿,似是认出了人,露出一个笑,温声问道:“是瑭儿吗?”
听到太后的话,卫瑭一眨眼,又砸下一滴泪,她凑近了,吸吸鼻子,哽咽道:“是我,姑祖母。”
随着声音,一连串的泪珠儿簌簌顺着白皙的脸颊往下掉,一下下砸在太后的手背上。
太后眼珠浑浊,已经看不大清了,但感受到手背上的洇湿,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抬手去摸卫瑭的脸,轻笑道:“怎么哭了?我们瑭儿这么漂亮,哭起来就不好看了。”
卫瑭看着太后在空中试探的手,心中一酸,双手握住,贴在脸上摩挲,小声抽泣道:“姑祖母。”
太后细细地摸着卫瑭的脸,似是不舍,轻声道:“好了,别哭了,人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卫瑭明白这个道理,却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太后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不想她离开。
“姑祖母,您之前就不太好了,对吗?”她强忍住眼泪,眼眶通红地问道。
卫瑭不傻,太后不可能突然就倒下,定然会有预兆,但之前御医和太后都说病并无大碍,显然就是故意在隐瞒。
太后笑了笑,嘶哑着声音道:“我的瑭儿最聪明了。”
“您为什么要瞒着我?!”卫瑭抿起唇,语气不满道。
“我们瑭儿看着没心没肺,其实最是敏感,要是知道我病了,还治不好,定然会日夜忧思,吃不好饭,睡不好觉,难受得不行。”太后顺着卫瑭的脸颊,摸到她的头,轻笑道,“对不对?”
太后说得没错,卫瑭确实会这样。
“那您也不能瞒着我呀,”卫瑭眼睛模糊,带着鼻音,“要是今日我赶不回来,那我岂不是连您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卫瑭心里一阵后怕,忍不住将太后的手握得更紧。
“这不是见到了吗?”太后轻声哄道。
“好了,快别哭了,”太后重重地咳了两声,喘着气,“你这样哭,我还怎么和你说话呢?”
卫瑭忙替太后顺着胸口,憋住眼泪,哑着声音道:“您说,我听着。”
旁边的圆娘,早已将室内的人带走,整个室内只剩下太后和卫瑭。
“等我死后,圆娘会跟着你,她会像护着我一样护着你。”
“我死后,宫中定会有人拜高踩低怠慢你,你暂且忍耐一二,若是实在过分,可去求助……太子。”
“皇上不久后,便会从卫国公府的旁支中挑出一个人继承卫国公府,那时,你便要出宫,回到卫国公府,不过别怕,那人定会好好待你。”
卫瑭听得泪眼婆娑,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呼吸不过来,更加无法思考,只会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圆娘进来,俯在床边低声道。
太后轻点下颔,道:“你将瑭儿带下去梳洗一番,一会儿皇上就要过来了。”
圆娘眼中含泪:“是。”
卫瑭不舍地握着太后的手,不愿意离开。
“乖,我和太子有话要说。”太后安抚地拍了拍卫瑭。
圆娘此时,也过来拉卫瑭,劝道:“郡主,随奴婢出去吧,都这个时候了,难道您还想逆着太后娘娘吗?”
卫瑭到底跟着圆娘出去了,出去时目光频频看向太后。
李璋进来,走到床前,俯身一拜。
太后看不清他的脸,却认清了他袖子上的金蟒,“太子坐下吧。”
李璋看了太后一眼,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
太后浑浊的眼睛,无力却锐利地看向李璋:“太子,我就问你一句话。”
李璋心中早有预料,此时抬眼与太后对视。
太后眼神逼迫:“你对瑭儿究竟如何打算?”
李璋起身,看着太后,展袖拜倒在地,语气郑重:“娶之为妇。”
“她不够贤良大方。”
“孤爱她娇纵小性。”
“她不善管理,只会玩乐。”
“孤许她六宫无事。”
“她霸道嫉妒,不愿分享。”
“只她一人,何来分享之言?”
满室静默。
半晌,太后大笑:“……好……咳咳……好!”
她目光紧锁住李璋,一字一顿道:“太子,你的话,我记着了,你,也要记着。”
李璋语气认真,任凭太后看着:“至死不忘。”
太后看了他一会儿,从枕下掏出一封信,喘着粗气,手指发颤地将信递给李璋。
“你将这封信交给凉郡知府,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人了。”
李璋瞳孔微微睁大,凉郡的知府掌管着凉郡的人口和赋税等重要事务,且为人刻板,行事严肃,从不为人收买。
先前他在那儿行事颇受掣肘,没想到他竟是太后的人。
“多谢。”李璋接过信,真心地道谢。
有了太后的这封信,往后他在凉郡可谓畅行无阻。
太后摇头:“我不是为你,我是为了瑭儿,你不必谢我。”
李璋知道太后的意思,黑眸曜目:“就算到了那日,孤失败了,也定会护她周全。”
太后满意地点头,又从枕下抽出一张纸,纸上写了几个人名。
“这是我选出的继承卫国公府的人的名单,烦请太子务必要让皇上选中他们其中的一个。”
李璋接过,扫了眼,道:“孤应下了,您放心。”
李璋的手段,太后是知道的,听他应下,便放下心。
太后又不放心地叮嘱道:“瑭儿以后,就交给你了。”
李璋没有不耐烦,而是依旧真挚地道:“孤定会爱她护她一生。”
渐渐地,太后意识有些模糊了,声音变小,絮絮叨叨,“我的瑭儿是个好孩子,漂亮又贴心,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李璋默默地听着,并不打断。
直到在外面待得实在忍不住的卫瑭冲了进来,才打断太后的话。
“姑祖母!”卫瑭扑到床边,握住太后的手。
太后半天才反应过来,伸手替卫瑭理理鬓发,道:“以后不许再任性了,知道吗?”
卫瑭哭着点头:“我知道了,我再也不任性了,您别丢下我。”
“傻孩子,”太后轻轻碰了下她的额头,道,“我怎么会丢下你呢,我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不要……”卫瑭伏在太后身边,大声痛哭。
太后伸手,像哄小孩儿一样,轻轻顺着卫瑭的头发。
“皇上到!”内侍尖细的嗓音传进来。
太后手下一停,不由扯唇讽刺一笑,她都要死了,皇上还是不忘摆这样的排场。
“太后!”皇上进来后,倒是急急行至太后床前,对着身边的内侍道,“御医呢?快叫御医来!”
太后咳嗽两声,拦住他:“不用了,我的身子我知道,不必再麻烦御医了。”
“太后怎的这样说,可是他们不尽心,还是缺药材,朕马上开了库房去找!”皇上像是极为不赞同,皱眉道。
太后心里一阵恶心,见不得皇上这幅假惺惺的样子,打断他,道:“皇上有心了,不过怪不得他们,是我的身子实在不好。”
皇上自认为表现到位了,戏做足了,才叹了声气,道:“太后放心,朕一定会替您好好照顾昭华的。”
太后心中冷笑,面上却浮现一丝感激:“多谢皇上。”
“瑭儿实在任性,我虽再三叮嘱过她,但到底不放心,所以在此想厚着脸皮向皇上求个恩典,还请皇上答应。”
太后难得服软,又快不行了,皇上心情颇好,于是问道:“太后但说无妨。”
“我想请皇上答应,将来瑭儿无论做了什么事,还请皇上饶她一次。”
卫瑭知道太后一直与皇上不和,不想太后临去前还要为了她求皇上,于是伸出手,想去阻止太后。
然后——
手腕被握住。
她低头去看,修长的手指绕着她的手腕。
她明白了,这是男人同上次一样,在说“不许。”
纤长的睫毛轻颤,她没有挣脱,任由男人握着。
皇上稍一犹豫,便答应了。
一个小姑娘,能做出什么罪无可赦的大事,顶多是与旁人争狠斗凶。
“好,朕答应了。”皇上点头。
太后疲惫地缓缓露出一个笑,重重一咳,咳出一口深红的血。
皇上退后两步躲开。
卫瑭愣愣地看着太后,长睫上还挂着泪珠儿,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拿帕子疯狂地擦太后嘴角的血迹。
这口血像是带走了太后最后一点精气。
太后头无力地歪在枕上,脸色迅速灰败,眼皮再也睁不开。
卫瑭脸上被泪水糊成一片,慌张地叫着太后的名字。
太后的手指动了动,卫瑭惊喜地去看,却见手指慢慢抬起,又骤地落下。
她浑身僵直在原地,想去拉太后的手顿在空中。
“太后娘娘薨了!”
不知是哪个内侍大叫了一声,室内顿时哭成一片。
李璋伸手,将卫瑭伸出的手团团握住,拢在掌心。
握住的手冰凉,他的却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