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急速阴沉了,风夹着冰雪像尖刀一般往人脸上身上割,与狼群对战的少年们早已力竭,在风雪里就仿佛水中浮萍,无处扎根。
狼群杀尽,但他们再没有力气起身离开,穆冬扔下刀,踉踉跄跄的走到倒地的少年身旁。只这一会儿,少年的身子就覆盖了一层薄雪。
穆冬扑通一下跪下,冻僵的手拂去他脸上的雪,颤声道:“阿辰,你醒醒啊阿辰!”
身下扎眼的雪衬得少年的脸雪一样的煞白,他一动不动的躺在雪地里,像是睡着了。
很久没有哭过的穆冬,嚎啕大哭,跟着他一起从护城军到边州的少年,永远的留在了这片雪地。
这时,远处响起马蹄声,方少俊强撑着站了起来,尽力眺望。透过狂风暴雪,他瞥见了一抹赤红!
“……是自己人!是援军!……有人来找我们了!穆冬,我们有救了!”方少俊激动的大喊,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人大喜又大悲,劫后余生,方少俊边笑着,边落下了泪。
来找他们的是边家三兄弟的边城,穆冬曾在临州往皇城的路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此刻故人重逢,在他最痛苦最狼狈的时候,边城抱起那少年的尸体,对穆冬说,“英雄男儿,理应厚葬”。
边城带了足够的粮食与伤药,支撑着他们渡过暴风雪,一行人历经生死劫难,终于走出雪原,回到军营。
穆冬将打探的消息报告给带领将军,强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放下,昏倒在地,足足昏睡了三天。
清醒后,穆冬立刻去看了同行的兄弟们,大部分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万幸的是都还活着,与狼搏斗的少年已被好好安葬,长眠在地下。穆冬收拾了他的一些衣物,准备托人带回皇城,交由他的父母亲族。
“穆少爷,刚醒就乱跑,让我好找。”边城掀开厚厚的门帘,依旧是那副轻佻的口气。
穆冬停下了手中的事,转身过去,捶了一拳:“兄弟,谢了!”
边城靠在门边,没有动,勾起嘴角笑道:“救命的恩情,穆公子打算怎么谢啊,以身相许成不成?”
“边兄弟可不能厚此薄彼,你救了我一营的兄弟,个个以身相许,我怕你应付不来。”穆冬也不再是被人调戏,不会还嘴的呆头少年了。说起玩笑来,也是得心应手。
“穆公子不试试怎知我应付不来?”边城贼心不死,低声道,“我知你好男色,试试,不吃亏。”
穆冬无奈:“你到底来做什么来了?你是边家嫡子,怎么会跑到军营来?”
边城收敛了笑意,但仍道:“我是为你来的。”
穆冬转身将床榻上少年的衣物叠好,装进包袱里:“莫要玩笑了……你若是回皇城,帮我个忙。帮我将……他的遗物,带回去。”
“这个忙不用我帮,”边城走到穆冬身侧,“你要和我一起回皇城。我这次来是奉着皇命,必须将你带回皇城。结果一来就接到你们失踪的消息……哎,每次沾上你,我就得挨板子。”
穆冬这才知道,边城真是为他来的,他放下手中的包袱,正色道:“眼下正是大奴进犯的关键时刻,我作为一营首领岂能阵前退缩。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穆公子,现在不是你任性的时候了,”边城不再玩笑,语气严肃,“皇上、病重,皇城局势极度不乐观……这个时候,穆公子还要留在边州吗?上阵杀敌是为国尽忠,可你身为穆相之子,你身上肩负着比这更重的担子。”
“来时皇上还下了密旨,封你为护城军首领。”
穆冬接过边城递过来的物件,他认出来,这是护城军的信物。有了它,可以随意调动护城军。
那信物被紧紧的握在手中,穆冬闭着眼睛,他已经拼到这个份上,却要放弃这里的一切回皇城。
他不甘心!
但皇城,有他的父亲,有他的心上人,他必须要回去。皇帝连护城军信物都给了他,只怕他是孤注一掷最后的那一道保命符。
*
穆无宴出府前将一封信交到福管家手中,吩咐道:“你将这封信送到城郊的护城军大营,就在那里等着冬儿吧,一定要亲手交到他手上。”
福管家感觉手中那封信,分量沉甸甸的,他眼眶酸涩,抬手抹了抹眼角。
穆无宴抬手压在他肩上,“事到如今我也就不瞒你了,同我在一起这么些年,也苦了你。此番进宫是福是祸,是生是死,都已经不由我了。府里的事宜我都已安排好,往后冬儿若是与你亲厚,你愿意留在府里,便在府里当个长辈。若是不愿。城东大街我也替你寻了一座宅子。这些侍从照顾你的后半辈子。”
“老爷……老福不怕,老福随您一同入宫,这么些年老奴与您从未分开过。您不在,老奴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呢…”
穆无宴笑了:“你替我…瞧着冬儿吧,瞧着他娶妻生子,瞧着他成家立业,我看不到的繁华盛景,盛世太平,你都替我看看,再下来说给我听。”他重重的拍了两下福管家的肩膀,当做是最后的托付。
老福目送穆无宴上轿远去,心知此一别,便是阴阳相隔,不禁老泪纵横。
乍暖还寒,荣赞已习惯性的替穆无宴备着手捂,穆无宴接过道谢,那已盘的包浆的手捂格外趁手,低声问道:“几位殿下呢?”
荣赞答道:“都在里面候着。”
穆无宴:“都在?”
荣赞声音压得更低:“唯独六殿下在祈华殿。”
穆无宴点点头:“知道了……今夜你便躲远些,别伤着自己。”说罢挑帘入内。
几位皇子在外间依次坐着,见到穆无宴,都起身见礼。
穆无宴点了点头没说话,径自进了里间。明黄色的帘子后,隐隐约约透出人影。
有小太监替他打了帘子,穆无宴挥挥手,让他们都退下。
穆无宴在床前磕了个头才起身,谢慕听见动静,微微睁开眼瞧见是他,放心下来。
“到我身边来。”谢慕抬起手,穆无宴看着那双曾经孔武有力,能拉大弓、降烈马的手掌,如今已爬满了颓废,心下怆然。
他握住那双手,骨瘦嶙峋,却仍旧滚烫,烫得他几乎要滚下泪来。他委身坐在床沿,谢慕浑浊的双眸已不复往日的清亮,但他看着穆无宴的眼神依旧盛满了温柔。
他紧紧的握住穆无宴的手,将自己拽起来了些,这一动静也将自己弄得几乎喘不上气来,穆无宴替他顺着气。
谢慕的声音被抽去了精气神,仅凭一口气吊着,“……我还记得初次见你,你在大殿上侃侃而谈,温文沉稳,我以为你已过不惑之年……却没想到,你只是少年老成。”
穆无宴想起那时的自己,踌躇满志,在大殿上在群臣前,针砭时弊,是多么的意气风发。而当时的谢慕,不露圭角,锋芒尽掩。
“……你满腹经纶,才情通天,我情难自已,闹了许多荒唐……当年,太后察觉朕的心意,想要置你于死地。朕便偷偷与你下了同心蛊。同心蛊,同生死,一只身死,另一只绝不独活……我以此来胁迫太后,保你性命,可谁曾想我竟要死在你前头。”
“如今懊悔已晚,木已成舟。咱们今生没拜过堂,没许过诺,竟教你与我同生共死。我死不足惜,可要你来殉我,我于心不忍。”谢慕一生刚强,唯有在穆无宴面前,百炼钢也成了绕指柔。
穆无宴垂下眼眸,他反手握住谢慕的手,一滴泪悄然滴落,砸碎在手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是皇帝,是要回天上做神仙的,我只希望,佛祖念在我这一生未曾有半点行差踏错的份上,让我化作星辰与你日月相对,这便够了。”
谢慕见穆无宴如此的坦然,并无半分怨怼,问道:“你早就知道了吗?”
穆无宴道:“一年多前才知,那会儿你被下毒,我亦受此连累,昏睡在床。你派人接穆冬回城,其实是生怕有个万一,我无人送终……你不便说的,我都明白。”
谢慕失笑:“那你还与我闹脾气,不愿见我?”
穆无宴反问:“你曾以身试药,想要解开这同心蛊,可有此事?”
“我……”谢慕顿住了,半响才幽幽叹了口气,“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们今生没拜过堂,没许过诺,我便将那同心蛊视作月老姻缘簿上的红线,你要剪断它,我还不能闹脾气了?”穆无宴瞪着他,眼角眉梢上都含着情,**的将自己的情谊袒露。
谢慕被这一眼,推进了炽热的温泉里,他握着穆无宴的手,猛然将他拽进怀里,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