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春意浓浓,外间剑拔弩张。
外间里,几位皇子们端坐着。
四皇子谢凌轩环视一圈,见无人要开口,他便抢了这个先机:“二皇兄,许久未见你身子可好些了?”
谢凌清轻咳了两声,哑声道:“有劳四皇弟记挂,我不过是苟延残喘,活一天是一天罢了。”
四皇子意味不明的笑了下:“听闻六皇弟医术精湛,深得云台山老方丈真传,二皇兄得他医治,痊愈指日可待。”
四皇子这话分明是说,二皇子谢凌清与六皇子谢凌奚相交甚密。那些传言众人皆知,四皇子的话明显是将矛头对准了二皇子。
“我不过是将死之人,净舟师父慈悲为怀,同我讲佛经典故,纾解我心中抑郁而已。”谢凌清没有称呼六皇弟,而是以净舟师父替代,提醒着四皇子,如今谢凌奚还是僧人身份。
四皇子并不买账,“父皇病重,六皇弟缘何未来?”
三皇子蹙眉,截断了四皇子的话,“六弟在祈华殿办法事,今日是他母亲的七七,一时半会儿只怕过不来。”
六皇子的生母因传闻一事,在大雪天里跪在皇帝寝宫前,结果体弱受不住,竟去了。而那六皇子听闻,只以僧人身份为其母办了一场法事。不知该说他是了断红尘,还是冷酷无情。
“传闻这六皇弟是帝星转世,现在民意竟有一半多都偏向于他,你们说,这储君之位父皇会不会传给他压?”
三皇子恼了,他猛地一拍桌子,“四皇弟,捕风捉影的事就不要再说了,现下父皇病重。我们兄弟阋墙是要给父皇添乱吗?”
四皇子一点儿没被吓到,反而乐于见到这种场面,“三皇兄原本是板上钉钉的储君人选,弟弟是关心则乱,既然三皇兄不高兴,小弟也不再说了。”
五皇子没说话,他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三皇子告诫道:“六皇弟从小被送至云台山,生活清苦。如今又遭受这样的诋毁,他的生母更是因此送了性命。那些无稽之谈,莫要再提。”
二皇子凝眉,看了三皇子一眼,眸光意味不明。
这时,小太监出来通传,“陛下传召各位皇子觐见。”
皇子们起身,依次入内跪地磕头。
谢慕抬着手,召儿子们上前来,他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每一个孩子,将他们的神情纳入眼底,他缓缓开口,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这一生留在世上的,不过你们这些血脉。你们是亲生兄弟,以后无论谁当储君,日后继位,都望你们能够互相扶持,不求你们互敬互爱,只盼你们能放下嫌隙……兄弟一场是上天赐予的缘分,万望珍惜。……莫要到老了,身边空无一人时,才追悔年少时,因细微末节的怀疑,伤了兄弟情分。”
谢慕的话句句肺腑,他的皇位来之不易,他扪心自问,午夜梦回,难道也不曾后悔过吗?他也曾泪湿巾衫,可一切都回不去了。
谢慕吊着的那一口气,就像一张绷紧的琴弦,随时都有断掉的可能,“朕要你们发誓!无论谁继位,都要保其他兄弟的性命!”
四皇子一刻也没有犹豫,指天发誓:“皇天后土在上,我谢凌轩如若被封储君,定铭记父皇教诲,绝不会迫害血亲兄弟!”
三皇子神情透着一层哀戚,他看着父皇重病卧床,却仍旧为他们打算的模样,心痛万分,他深吸一口气,眸子里透出坚毅,“无论谁为储君,凌逸必守好臣子本分,护好兄弟,绝不让兄弟阋墙的事发生。凌逸若是不能做到……愿以死谢罪!”
二皇子坐在轮椅上,眼底带着一缕诧异,五皇子没做声,跪得笔直,像是一尊塑像。
谢慕的视线落在没有说话的两个儿子身上,他在等他们开口。
皇帝的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四皇子瞧瞧抬了眼去瞧二皇子,正对上父皇的眼神,慌张的低下了头。
里间静的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脆响,谢慕终于发话了:“凌清,你怎么说?”
谢凌清轻声道:“父皇,儿臣对储君之位,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你怎知不会是你?”谢慕眼睛半阖着,反问。
“儿臣自小丧母,无人照料,落得一身伤病……自知时日无多,既愧对母亲生育之恩,也愧对父皇的栽培之心,担不起储君重任,几位弟弟龙姿凤采,堪当大任。”
“我没让你说这些!”谢慕捏紧了被子,又陡然散开手,“你恨朕,迁怒于朕,朕都认……可你是老大,你的这些弟弟们你得护着。”
谢凌清不为所动:“做不到的事情,父皇何苦为难我呢。”
谢凌清一向温文尔雅,一脸温润,笑意盈盈,几位弟弟几乎很少见他与人这么呛声,还是与父皇。
谢慕质问道:“父皇问你,小七的事,是不是你?”
几位弟弟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向谢凌清。几个兄弟中,谢凌清是最爱护七皇弟的。
谢凌清淡然答道:“您既怀疑我,我的回答还有意义吗?”
“为什么,小七年幼,哪里碍着你的道了?”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谢慕心头。
谢凌清想起了那个年幼的弟弟,眼神中难得的闪过一丝难过,他沉声道:“我从来没想过要他死,我想推入冰湖里的人,是我自己。”
“这么多年,我明里暗里逼您多少次,您缄口不言,您既然要做圣明的君主,为何对我母亲的死无动于衷,我母亲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这难道就能成为你胡作非为的理由!”谢慕气得锤床,“你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吗?你暗中将穆冬的消息透露给朱家,是要挑唆朕对朱家的信任,一计不成,你又借机推虞盛那孩子与朱家作对,最后,你竟要用自己命威胁朕,替你生母讨回公道。”谢慕气得猛烈的咳了起来,“你……咳咳……处处对老三凌逸使绊子,更谋害了小七的性命……咳咳……都是你的兄弟啊!你于心何忍!”
谢慕咳得脸色涨红,竟像要背过气去!穆无宴也顾不得,从屏风后疾步走出,替他顺气,并喂了一杯参茶。
“若是您当初能一视同仁,又何至于此!”谢凌清激动的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与谢慕对视。
他眼中没有愧疚,心中没有退路:“父皇,我知道您要立三皇弟为储君,但我不会让您如愿的。”
听到这话,三皇子猛然站起身,“二哥,你要做什么!”
“三皇弟对不住,”谢凌清朝他笑了笑,“若是没有这一切,你会是个好皇帝,但我不能让你的母亲俪妃登上太后之位。”
谢慕指责道:“谢凌清,你要置江山社稷与不顾吗!”
“江山社稷于我又有何干,”谢凌清口中吐出大逆不道的话,“我无心于皇位,也不贪恋权势,我安安分分的扮演着一个好儿子、好哥哥,可我想要的,又有谁给了我。父皇您从未在意过我,我儿时失去了母亲庇护,在这宫里受人欺凌的时候,谁又帮过我,我这副身子,也不是生来就体弱多病的……如今,我已不需要为了谁而让步,既然没有人给我我想要,那我便自己取。”
“二殿下,些都不是你胡作非有的理由!”穆无宴截断了他的话语,他难以相信自己竟教出来这样不忠不义的学生,“这你父皇不仅仅是你的父亲,他更是一国之君,身负天下,纵然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何尝又对得起他。他为大庆山河殚精竭虑,为百姓福祉呕心沥血,为了你们兄弟和睦,他着手建了雍悔院,为了避免兄弟阋墙,他苦心孤诣维持平衡……他的苦心,他的无奈,你一点都不能体谅吗!”
谢凌清看清太傅眼中的冰寒与失望,他嚅动的嘴唇,却一点说不出话来。穆无宴一向待他们亲厚,一视同仁,谢凌清也受过他的恩惠,视他为恩师。
“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你本性……不是这样的孩子。”
不,我是,谢凌清的身子晃了晃,为什么所有人都来规劝他,却不来惩罚罪人。
“……难道我为母报仇也有错吗?为什么你们都要包庇罪人!”谢凌清捏紧了拳头,他眼眶微红,“俪妃的命是命,我生母就活该低贱,任人欺凌吗?”
他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为了一个为什么纠缠不休,迫切的想要获得一个答案。
一滴泪划过谢凌清的脸庞,他说:“……我这辈子,只有母亲真正待我好过。”
谢慕盯着自己这个儿子,他从未听过他这些心里话,他的执念竟是如此之深,若是能早一点察觉……他闭上眼睛,涌起深深的疲惫感:“若是我现在下令赐死俪妃,你能收手吗?”
谢凌清筹谋这么些年,到今日才终于得到一个答复,他唇角颤抖,要哭不哭。如果不是逼到这个份上,永远不会有人在意他的感受。
他眼底漫出一丝丝悲凉:“……太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