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州的冬天,漫天飞雪,银装素裹着整片大地。
眼前白茫茫一片,风雪糊的人睁不开眼睛,不见来路,也看不清前路,穆冬与方少俊带领的一小队人马被围困在了一座山间,但运气尚好,暴风雪来临前,找到了一个能避风的小山洞,众人勉强栖身。
穆冬与方少俊都是从南方来的儿郎,从来没有见识过暴风雪的威力。他们不禁为这天地间神奇的力量惊叹,却也心坠谷底。
这暴风雪下起来铺天盖地,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一队人没吃没喝,不要冻死便要饿死。
穆冬与方少俊作为领队,还得强撑了意志为众人鼓劲,可他们都知道,此行只怕是凶多吉少。
为了御寒,众人随身都携带着一小瓶烈酒。一壶酒解千愁,纵使葬身雪域高山,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穆冬与方少俊这俩难兄难弟,背对背靠坐着,他俩守着火堆,众人伴着风雪的呼啸声都已沉沉睡去。
“当初叫你在家中守着母亲与妹妹,你非来这凶险之地,你到底怎么想的?”方少俊手中一瓶酒,还剩最后一口,他没舍得喝,拿在手中晃荡,听着壶动声响,心里安心。
“不是你喊我来的吗?”穆冬扬着头,与方少俊脑勺相抵,“你那情真意切的信我可都留着呢!下去见了姨夫我也好告状。”
方少俊反驳道:“我那是告诉你,我方少俊建了何等功,立了何等业。你身为我的兄弟,应该与有荣焉。还告状?我爹爹只会以我为荣,方家出了我这样一个儿子,也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穆冬真心实意的感叹道:“少俊,你是真汉子。”
方少俊玩笑道:“你这么说,难道你不是?”
“你真以为,就凭你只言片语,能让我抛下皇城舒坦的日子,放弃我那好吃懒做的性子,陪你惊天动地走一遭?”穆冬眼中印着跳跃的火苗,声音低沉了下去,“我……有私心的。”
“看不出来啊,”方少俊有些惊讶,“平日里也没听你说起过。怎么,你是想证明一下你穆相公子不是个碌碌无为的庸才,给你爹撑点门面?”
“面子是个屁,”军里待久了,穆冬说话也粗了些,“我他娘的在乎会我爹的面子?我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
“想你也不是这样的人……那你在想什么?”
穆冬小心的抿了一点酒,辛辣之气直冲鼻腔,险些激出泪来。他吸了吸鼻子,声音低沉了下来,“你有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配不上一个人?”
穆冬想了想:“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方少俊用自己的后脑勺怼了一下他后脑勺,驳斥道:“我怎么不懂?谁这辈子还没喜欢过一个姑娘啊。”
穆冬拱拱他:“哟,你也开窍了?是哪家的姑娘啊?藏的够深啊!”
“……云泥之别,也就想想而已。”方少俊想了想,想将手上烈酒一饮而尽,却又做罢,舍不得。
两个少年在即将出征时,便做好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准备,见惯了沙场的惨烈与血腥,体内热血被激起杀红眼时,也会记不清楚今夕何夕,自己是否还是个人。他们宁愿倒在敌人刀下,以数千亡魂,同归于尽,也不愿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可是到如今,只能听天由命,外头风雪交加,山洞内火光微弱,鼾声四起,身边最后也只有这一个亲人。
方少俊不知道穆冬这几年在皇城都经历了些什么,只觉得两人都已不再是在临州分别时的小小少年。肩上扛起了无数的责任,心头萦绕着驱不散的忧愁,都有了无法与外人言的秘密。
但在这一刻,死生别离之际,再不将这份压在心底的秘密说出口,也只能将这个秘密埋藏在这片冰冷的雪域之下。
“说说看,”穆冬问,“到底是哪家的姑娘,让你如此高攀不起?所谓事在人为,你不试试怎知?越这样的人家,说不准人家就想要个上门女婿呢。”
“人家是皎皎明月,我是微微尘土。”少俊苦笑道。真正的云霓之别,不是金钱多少与地位高低这么简单。天上的仙子又岂能与凡夫俗子在一起呢?
皎皎明月,微微尘土。
谢凌白不也是那皎皎明月,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满是冻疮与硬茧,心只怕我也是那微微尘土。
“都到这份上了,兄弟我也跟你说一个秘密。”穆冬翻了全身,也没找到可以睹物思人的物件,早知道就偷一块玉佩,或者一张帕子,假装那是个定情信物,现下也不会吹也没得吹。
“我也有个心上之人,明月一般的人物,不爱说话,有时候闷得慌……不过没事,我话多,倒也和谐。他手劲大会搓澡,搓得我浑身,是又疼又舒爽。”
方少俊听见穆冬贱兮兮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肯定没尝过那味儿……哎,要是他能再给我搓一回,这辈子也值了。”
方少俊想象着姑娘给大男人搓澡的样子,想着自己也面红耳赤。
方少俊有些羞赧的低声问:“你干过那事没?”
穆冬没反应过来,反问:“哪事?”
方少俊怒杵他腰:“你跟我装什么傻!”
穆冬没说话,方少俊没听着他的音,还以为他睡着了,“诶诶诶,困了?”他拨动了火堆里的柴火,免得灭了。
穆冬半响才哑声嘟囔着:“没呢,想事情。”
“干过没啊!怎么支支吾吾的?跟兄弟这还瞒着呢,欺负兄弟没见过世面啊!”
穆冬仰头,就着跃动的火堆与残暴的风雪,灌酒进了嘴里。一股**直冲眼眶与鼻腔。
那一场场酣热的情动,烛火的摇曳,不是做梦。他自以为旖旎的梦境,其实都是真的。
可他不敢认,不敢睁眼,不敢面对。他懦弱的躲在酒香与夜色中,翻动情潮。
但这一刻,他慌了,他后悔了——若是就这么死了,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里,他的心意该怎么告诉谢凌白。
临走时,他都没能见上一面。三个月了,他一闭上眼睛,面前仍旧清晰浮现谢凌白的面容,或冷或嗔,或蹙眉或冷笑。
“你说……我死在这里,他会不会难过?”
方少俊没有继续追问,他仍旧不舍得喝那最后一口酒,像是怀抱着最后的希望,“若是不知道你的心意,她或许悲伤两日……若是知道,大概会痛苦一两个月,有了对她好的人,再将你遗忘……也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
穆冬笑了,眼中闪烁着水光:“那还是不知道的好。”
一瞬间,仿佛释怀了一般,将最后一口酒灌进嘴里。
柴火噼里啪啦燃烧,片刻两人都没有说话,穆冬盯着火堆发呆,半响才听方少俊说:“我对穆相说的大义凌然,为了家国大义,为了百姓安康……其实啊,也只是为了她。我想要她继续做金枝玉叶,我可想要她仍旧肆意妄为,不用肩负责任委屈自己。”
“那你从来就没想过要告诉他吗?”
“我们只有一面之缘,也许她早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我做的这一切,不需要她知道,也不用她感激。”
方少俊语气坦然,他为国尽忠,为家人、为心上人横刀立马,浴血奋战,他没有遗憾也没有懊悔。
穆冬深感自己,远远达到不了他的觉悟,这小子都可以立地成佛了。
“我可不这么想,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不靠皇帝庇护,不靠父亲撑腰,凭自己真本事,与他并肩前行。”
穆冬握拳,如果这次能活下来……
如果这次能活下来,他一定要坦白自己的心意,他一直想不通自己在怕什么。
明明他才十八,正是无所畏惧,无所不能,天都能捅窟窿的年纪……真把天个捅窟窿,又能如何?
他们又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想趁年少,不顾一切去疯一把。
绝境中燃起斗志之花,他一定不能就死在这里。
“少俊,我们需要睡一觉,天一亮,咱们带几个人出去找吃的,我们现在必须找到食物。只要撑过暴风雪,我们就能活下去!”
穆冬似乎一闭眼,就被方少俊摇醒了,但实际上已经过了几个时辰。他摸了把脸清醒过来,外边的风雪暂时停了,他拿上佩刀,点了几个身体壮实的少年,随他与方少俊一起外出找食物。
这个季节,万物冬眠。偶尔看到树上结的果子,都能令他们惊喜万分。
踩着厚厚的积雪,鞋袜早已湿透,腿脚冻得麻木,穆冬咬牙带着几人继续搜寻着。
天渐渐阴了下来,眼看着暴风雪又要来临,穆冬看着他们搜寻到的东西,只能勉强果腹。但也没办法,这种残酷的气象下,他们必须折返。
然后屋漏偏逢连夜雨,半路上,他们遭遇了一群浑身长满白毛的狼,绿色的眼睛昭示着凶悍——这冰天雪地里,它们闻着肉味来了!
穆冬几乎遭遇了人生最惨烈的一战,一面是凶狠的狼群,一面是饥寒交迫的将士,头顶着风雪,十头雪原狼将他们五人团团包围,露出凶狠的獠牙,仿佛一瞬就可以将他们撕碎。
一股绝望萦绕在个人头顶。
穆冬知道,此时若是露出慌张与惊恐,雪原狼会毫不犹豫将他们吞入腹中。穆冬没见识过雪原狼的杀伤力,但临州郊外也常有狼群出没,那年只有十岁的穆冬与方少俊,也曾与狼群恶战。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穆冬低沉的声音顺着风雪传入每个人耳朵里:“狼最大的弱点在眼睛。所有人拔出你们的兵刃,刀口向前!面对狼群只能前进,不能后退。要让它们畏惧你的刀口。我们是大庆的战士。自有大清战神保佑。无坚不摧。”
“刀在人在!”
说罢,穆冬与方少俊对视一眼。猛然向头狼发起了进攻。两人紧握手中铁刃向狼群砍去。
狼群利爪抓地,猛地跳起,扑向它们。头狼张开大嘴,露出凶狠的獠牙,发出嘶吼的喊叫,那是向敌人的示威。
穆冬与方少俊配合默契。一人引住头狼的注意,另一人从侧面袭击。方少俊被头狼扑倒,他将刀刃横在胸前,抵挡头狼的獠牙,穆冬一脚踹开一只扑上前的狼,对着那头狼的脊背用力劈下,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
刀口深入狼背,嵌进骨肉里,头狼吃痛的仰起头,方少俊趁机一脚踹开,长刀借力一挥,便砍伤了头狼的眼睛。头狼发狂乱撞,穆冬躲闪之间,竟叫另一头狼扑倒,狠狠的咬在肩膀处。
他紧咬下唇,将痛苦的喊叫吞噬在唇齿之间,攒着力从靴子拔出匕首,狠狠的刺进狼的下腹。嘴里满是血腥,狼的利爪狠狠地刮过穆冬的肩膀,穆冬忍着痛楚一个翻滚,从狼嘴里偷得生机。
其余人见方少俊与穆冬拼尽全力的模样,也激起了血性。风雪不会立即要了他们的命,但狼群会。
此时,命悬一线,生死之际,没有人敢退缩,因为退缩只有死路一条。
穆冬半跪在地,刀尖触地,支撑着他的身体。寒冷与饥饿,极度的消耗着他的体力。
他看着不远处一个兄弟倒在地上,血染雪地,生死未知,而方少俊等人身上也已满是血与伤。他内心大痛,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大刀挥断风雪,目眦尽裂,将扑上来的狼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