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在那个黑潮翻涌的裂隙中,原本紧紧拥着他的阿娘,放开了他的手,眼中是无限的眷恋。
她笑着摇摇头,而后转身步入了硝烟中去。
那决绝的背影,最终消逝于漫天大火中。
“——别走!”
他伸手想要握住那衣袖,却从这场虚无缥缈的梦境中惊醒。
是梦。
可他好像真的抓住了什么。
徐霄言猛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隽白皙的面容,那双沉寂如水的眼似是因他而变得困顿迷茫。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内,手中紧紧抓住的,是少年纤细的手腕。
陌生的环境更令徐霄言心中不安,他眼中满是防备和敌意,猛地坐起身,“你是谁?我这是在哪?!”
现在的他,没办法相信任何人。
少年良久后才轻声开口道:“方才,你晕过去了。”
“我是风吟剑宗的弟子,这里……是我住的地方。”
徐霄言这才想起方才在破庙遇见他时,自己不堪重伤,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风吟剑宗?”徐霄言口中干涩,只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莫名的熟悉。
他才发觉此刻正躺在床榻之上的自己,上身未着寸缕,腰间缠着厚重的纱布,屋内萦绕着的兰香令他感觉疼痛减轻了不少,无疑是眼前的少年救了自己。
“多谢你救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姚书毓。”
他愣了一下,犹豫片刻后才说道:“我叫徐霄言……这些日子被仇家追杀,过于警觉,所以方才对你有些……”
失礼。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同姚书毓说这些,或许是因为他觉得姚书毓和那些千方百计想取他性命的人,不一样。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幽幽的兰香没入徐霄言的鼻息间,月色倾斜下的竹枝花影映入轩窗,清晖笼罩在二人纠缠不分的衣袍之上。
见姚书毓没有回答,而是眉间微微蹙起,徐霄言才发觉自己竟还紧紧握着他的手腕。
似乎是因他太过用力,握得那白皙的手腕隐约泛红,于是徐霄言偏过头,不自然地松开了他的手。
“……抱歉,我失态了。”
“无妨。”
二人都不再言语,姚书毓起身去一旁的案桌,俯身整理着大大小小的药瓶。
室内光影昏暗,除了灯盏之中隐约跳动的烛火发出细微的声响,四下寂寂无声。
徐霄言的目光不由得落在了姚书毓身上。
他的身影和窗外的花影重叠在了一起,眉间似若染上了霜雪,虽也是和徐霄言相仿的年纪,却容色艳绝得不落凡尘,摇曳的烛火为他的轮廓增添了几分柔和。
可他实在是太瘦了。
徐霄言不知道这个清瘦的少年,是如何在磅礴大雨中,独自一人将他带回住处的。
“你……没有灵力吗?”徐霄言试探地问出口。
灵力聚藏于修真之人的灵脉中,运转不息,便于其中汇集成了灵流。
方才他握住姚书毓的手腕时,似乎并未感知到他体内有灵流运转。
虽然那些宗门修士可以借助法器来探寻魔气所在,可到底还是需要耗费灵力来驱使法器。
看来姚书毓的确无法感知到他身上的魔气。
“我自小灵脉受损,所以并未修习功法,自然也没有灵力。”姚书毓毫不避讳地说着,只是垂下如蝶翼般的羽睫,神色并没有任何波动。
“灵脉受损?”徐霄言望着他,“只要不是灵脉俱断,会有修复之法的……”
“没有任何办法,这些年来寻遍名医亦是如此。”
徐霄言望着烛火下的那个身影,只觉得那个身影看起来孤独极了。
“嘶……”
他还想开口,却牵扯到了腹部的伤痕,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别乱动,当心伤口裂开。”姚书毓走到他身前,俯身察看他的伤势,“这毒性虽强,但好在伤口不深,没有伤及筋骨,若是静心修养,过几日便能恢复如常。”
“嗯。”徐霄言微微点头,望向姚书毓的眼中含着笑意。
他来到人间不过几日,这里的每个人,都憎恶他,厌弃他,视他为避尤不及的恶鬼,唯有姚书毓一人,待他这样好。
“但你所中的毒,不是普通人能用上的毒物。”姚书毓望向他腰间缠着的纱布,“这是宗门里才有的剧毒。”
徐霄言心间一颤,握紧了双拳。
姚书毓的这番话,是试探,也是疑虑。
“我确是被宗门修士所伤,而且不止一派宗门,”徐霄言直视着那双翡色的眼,“我的仇家和他们勾结在一起,害死了我爹娘,不置我于死地,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那么,你就留下来吧。”
“……你说……什么?”徐霄言惊讶得语无伦次。
没有问他为什么被追杀,没有问他究竟是何等身份,只是用柔和的声音告诉他,你可以留下来。
“你相信我?万一我是被各宗门缉拿的穷凶极恶之徒,或是心怀不轨之人呢?”
“可我觉得……你不会是那样的人。”
徐霄言的心跳得很快,周遭寂静无声,二人凝望着彼此,他们之间的距离比刚才还要近,呼吸之间,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倘若我真的是呢?”徐霄言艰难地开口。
他并没有姚书毓想得那么清清白白。
尽管那时他无法掌控自己的行为,可他到底还是为了能够苟活于世,造就了如此杀孽,和修士们口中那些残忍嗜杀的魔族,再也没有了分别。
他是如此憎恶这样的自己。
如果姚书毓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了他所犯下的罪孽……还会依旧待他如初吗?
这是徐霄言生平第一次,有了惧怕的念头。
不可明状的恐惧裹挟着徐霄言,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逐渐将他席卷淹没得越来越深。
他明明知道姚书毓不是那些趋炎附势之辈,可他依旧害怕,害怕会在姚书毓的脸上,也看到同样厌弃和憎恶的神情。
见他神色复杂,姚书毓放缓了语气:“若你真是那样的人,那么就说明是我看错人了……可我既然救了你,就代表无论你是怎样的人,都是我应该承受的后果……”
即便我是那天地世间所不容的魔族余孽,你也依旧这样想吗?
望着眼前这个漂亮却孱弱的少年,徐霄言终究还是没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我不能留在这里。”徐霄言摇摇头,决然地闭上眼,“我不能连累你……”
因着他娘是人族,而且他左眼中的魔气一直被魂咒压制着,故而相比于其他魔族,他身上的魔气较弱,一直以来都很难被人察觉。
可随着魂咒的失效,他身上的魔气日渐浓重,所以他才会被宗门修士探寻魔族的法器感知到。
他不慎杀了那几名修士,一定会招来更大的祸端,但所幸知道他是魔尊之子的,也只有那几人。
可若是他无法找到压制魔气的方法,无论天涯海角,那些修士都能找到他的藏身之所。
他不能连累姚书毓。
姚书毓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若他们想要你死,可以给你安上无数的罪名,你孤身一人,斗不过他们的。”
“风吟剑宗向来不参与纷争,没有人会找到这里来的,这里非常僻静,你留在这里,也可以安心养伤。”
那个清冽柔和的声音蛊惑着徐霄言的心。
终于有那么一个人,知道他正蒙受着不公冤害,知道他的不甘与痛苦,令他的内心陷入了挣扎。
有那么一瞬,他是真的动了要一辈子留在这个地方的念头。
“对不起,我还是不能……”
徐霄言的话还没说完,一个黑梭梭的身影迅速地跳进了他怀里。
“这、这是什么?!”
他被吓了一跳,而怀中那一团黑色的绒毛中,露出了一双圆圆的眼。
是一只黑猫。
“黑鹰,你吓到他了。”姚书毓伸手抚摸它的头,浅浅一笑。
徐霄言不由得愣了神。
那笑容却很浅很浅,和方才姚书毓不笑的时候全然不同,那双清冷而深邃的眼中泛起了缱绻的温柔。
“黑鹰?这是它的名字?”徐霄言看着怀中亲昵地蹭着自己的小家伙,“那时你出现在破庙,是在找它吗?”
姚书毓轻轻点头,“方才的雨太大了,我怕它找不到回家的路……没想到遇见了你。”
姚书毓抚摸着黑鹰身上的毛发,修长的指骨时不时划过徐霄言的肌肤。
他的指尖有些冷,相触之时,徐霄言的身子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你怎么了?”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姚书毓抬眼望他。
“我会。”
在与那双翡色的眼目光交织的那一刻,徐霄言还来不及思考,话语就脱口而出。
“……什么?”
徐霄言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尴尬地解释着:“我、我是说,我伤好了以后就会走。”
“你想留多久都可以。”姚书毓笑着,“我一个人住在这个地方,平日里也鲜少有人来打扰。”
“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这没来由的一句话,令姚书毓的神色愣怔了片刻。
“你把伤养好,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姚书毓回过神,望了一眼窗外仍未停歇的雨,“久坐寒凉,你还是先休息吧。”
徐霄言环顾四周,室内就只有这么一张床。
姚书毓道:“你和黑鹰一起睡吧。”
“那你呢?夜里那么冷,你穿得这样单薄……还是你睡床吧!”徐霄言看他只着一件雪白中衣,连忙拉住正要起身的他,黑猫顺势从他怀中跑走。
“不碍事的,我就伏在案桌上睡。”
见他执意要走,情急之下徐霄言揽住他的腰,只是轻轻一带,人就稳稳地落在了他怀中。
“你这是做什么?!别闹了!你的伤口会……”
姚书毓怕碰到徐霄言身上的伤,也不敢大幅度地挣扎,在他怀里躁动起来。
“你若是再不睡下,我也无法安眠呀。”徐霄言笑着按下怀里还在挣动的人,“所以就这样,快睡吧,这样我的伤才会好得更快。”
姚书毓还想拒绝,而黑鹰此时跳到了他怀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蜷缩成了一团。
“你看,连它都累了,所以快点休息吧。”
姚书毓:“……”
烛火熄灭后,躺在床上的两人都没再说话,因为床实在太小,徐霄言只能侧身将姚书毓揽在怀里。
“为什么救我?你胆子可真大。”黑暗中,徐霄言忍不住开口,“孤身一人,荒郊野岭,把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带回来。”
像是经过了一番深思,良久之后姚书毓才开口道:“我也说不清……或许是因为你的眼神。”
“眼神?”
徐霄言仔细回想,方才自己的眼神,一定凶狠极了。
“就像是濒死的野兽,带着挣扎和不屈……那个眼神,让我没办法置之不理。”
“所以你才会救下我吗?从那里到你的住处,应该很远吧?”
徐霄言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借着微暗月光,看向姚书毓的耳廓。
“或许吧。”姚书毓的声音很小,“虽然是有些远,但把你带回来,也没费什么力。”
那么大的雨,又怎会不甚费力?
徐霄言心中疑惑更甚,除了这个问题,他其实还想问更多。例如,为何姚书毓会一个人住在如此僻静的地方,而没有和别的弟子们同住。
还有,为什么会给一只黑猫,取了一个鸟类的名字。
而他怀中的人不再有任何动作,他便以为姚书毓已经入睡了,便没再开口。
不知过去了多久,姚书毓突然开口道:“这几日风吟剑宗在招收新门生,若是有缘,你就可以一直留在风吟剑宗。”
“那样……就不会再有任何人来伤害你了。”
姚书毓的确累了,躺在床上便觉得眼皮变得沉重,断断续续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而后徐霄言听见了平稳的呼吸声。
“睡吧。”徐霄言在他耳边轻声说着,拢紧了盖在二人身上的锦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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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雨下了一整夜。
晨时薄雾拢翠烟,磅礴水幕停歇,重檐之下雨滴声细碎,待姚书毓幽幽转醒时,昨夜拥着他入眠的人早已不知所踪。
只有怀里的黑猫亲昵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黑鹰,他已经走了吗?”
他并不意外那人的离去,只是将目光看向窗外,有几片落叶残花随风簌簌而落。
“你说他会去吗?”他轻轻抚摸着黑猫的头。
黑鹰并不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只是对着他喵呜了两声,不断地蹭着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