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他!别让那个魔族余孽跑了!"
呼啸而过的流矢划破长空,一道银芒掠过林间,深深地插入了树干之中,力道深厚,惊得飞鸟四散。
差之厘毫,便能划破徐霄言的脖颈。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寒芒惊得脚步一滞,心跳如擂鼓般振鸣不止,林间深处叶落风鸣,身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分外明晰。
短暂的无措瞬间烟消云散,旋即他再度迈开步伐,逃离这个漫溢着滔天杀意的地方。
林中不断有人影闪略而过,迅疾的脚步声犹如索命的鬼魅般步步紧逼,像是要将他啃噬殆尽,与黑暗一同吞并在这无尽的长夜中。
他踉跄地奔逃在荒芜的月色下,本就疼痛难耐的腹部,此刻就像是有一把刀,正反复搓磨着已经结痂的伤痕。
那道狰狞的伤口,已然是再度裂开了。
身后那些穷追不舍的宗门修士,衣袍皆是璨若华光般的赤金色,而他一袭破败黑衣,周身皆被血色浸染得污秽不堪。
仿佛他才是那个不该存于世间的恶鬼。
而他只能遁入黑暗,他别无选择。
徐霄言按住腹部还在血流不止的伤口,神色在寂寥的月影下笼罩了一层晦暗。痛楚不断将他的四肢百骸侵蚀,此刻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逃。
因为他答应过阿娘,要活下去。
数日前天衍宗以肃清祸乱之名,联合各大宗门攻入魔界,损毁了魔域封门结界。
爹娘拼死护他逃出魔界,要他隐姓埋名忘掉这一切,要他好好活着。
而天衍宗下了斩魂令号聚各大宗门,凡是逃窜至人间的魔族,一律杀无赦。
徐霄言腹部的伤,正是前几日被宗门修士追杀时所致,他虽侥幸逃离,可却不慎被剑刃所伤,在他腰腹的皮肉上深深划开了一道狭长的伤痕。
令他日复一日,被疼痛侵蚀得焚心噬骨。
徐霄言停下了脚步。
前方是陡峭的石壁,足有千丈之高。
他已经无路可逃。
“认命不好么?还在苦苦挣扎什么……”
身后赶来的修士们将他围困在石壁前,手中的长剑折射出阴毒的寒光。
徐霄言转身直视那三名修士,波澜不惊的眼中没有一丝惧色,墨色沉灼的瞳孔像是黑夜中蛰伏的孤狼,目光锐利而不敛锋芒。
方才还狂悖轻傲的几人,在与这个十三岁的少年眼神相接的那一刻,皆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这么恨我?!”徐霄言的左眼隐隐泛起血光,“我明明与你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
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他?为什么一定要置他于死地?
他不知道那赤金色衣袍到底是哪一个宗门的装束,但他知道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想要他死。
这些宗门修士杀了他爹、害死他娘,屠得魔界血流成河还不够,竟还要赶尽杀绝,将魔族从世间彻底抹去。
左眼突然变得疼痛难耐,徐霄言抬起被鲜血沾染的手,掩住了其中的猩红翻涌,在指尖的缝隙中,他看到朦胧的人影在向他逼近。
“只要是魔族,就都该死!”为首的修士恶狠狠地说道。
“魔尊为修炼邪术,指使部下在山虞道戕害了多少无辜百姓?!无数修士因他被困于魔界死生不明!”
“魔族犯下如此滔天杀孽,我等正义之辈自应将祸端尽数铲除,怎可任由你们为祸世间?!”
“我说了,山虞道的事并非魔族所为!被困于结界内的修士,也不过是因为争相攻入魔界,咎由自取罢了。”徐霄言一字一句,冷眼望着一众拔剑指向自己的几人。
每个人开口时,脸上都是深恶痛绝的神情,而他只觉得那一张张脸看起来都是那么的虚伪,那么的令人作呕。
“趋炎附势的小人,也敢自诩正义之辈吗?”
鲜血顺着徐霄言的手背肆意淌下,他的左眼逐渐被可怖的猩红侵蚀,一直极力克制的汹涌恨意似是不再受他掌控,正逐渐将他最后的理智蚕食。
天衍宗仅凭无端构陷,便率领各大宗门攻入魔界,要他爹认罪伏诛,要整个魔域万劫不复。
只因天衍宗在人间如日中天,是修真界最强盛的宗门,无数宗门对其趋之若鹜,言听计从。
为得天衍宗青睐,一些宗门的修士更是以近乎残忍的手段大肆清缴魔族,以此来趁机攀附天衍宗。
而此刻围住徐霄言的几人,自然也和他们是一丘之貉。
“你说什么?!你这丧家之犬!”其中一名修士闻言怒不可遏地携着长剑,席卷破风之声向他眉心刺去。
徐霄言没有退避半分,直面那道剑气。
“我说,你们沽名钓誉,为利趋使,当真是可怜至极。”徐霄言咬紧牙关,神色逐渐显露出狠戾,“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屠杀魔族,又何尝不是杀孽滔天的罪人?!”
他放下那只遮住左眼的手,赤红的眼中恨意滔天。
不知何时在他周身聚起的浓烈黑气,将那凛冽剑气挡下,剑芒与暗影交织碰撞在一起,迸开一声巨响,一瞬便将那修士的剑化作了齑粉。
还不待那修士从惊愕中回神,徐霄言手执短刃抬手而下,翻涌的魔气便化作肃杀的长风,如雷霆万钧之势般狠狠向他面门劈下,鲜血飞溅。
“——师弟!”
剩下的二人亲眼目睹了这一血腥的场景,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魔气撕裂得支离破碎,头部也被削去了大半,躺倒在地后再无生息。
而此刻的徐霄言,左眼闪烁着诡异的血光,仿若来自无间炼狱的鬼魅。
“他的左眼是红色的!是……是魔尊之子!”
二人这才意识到危险,正想要逃离,却已经来不及了。
那团妖异的黑气,挣扎扭曲着向他们扑来,其中一人被吞噬在其中,只余凄厉痛苦的嘶吼和骨肉被碾的声音回荡在林间。
“放……放过我吧!我只是奉命行事……”仅存的修士吓得魂不附体,磕磕巴巴地向徐霄言求饶。
他看向方才徐霄言驻足的地方,却四处不见身影,他天真地以为自己侥幸活了下来,而下一刻,他的身躯僵硬得再也无法动弹。
围绕在修士身后的黑气渐渐有了实体,藏匿在其中的徐霄言将匕首架在了他的颈间。
听着他那极度恐慌的急促呼吸声,徐霄言的眉眼中逐渐有了笑意。
“我记得方才,你叫我认命。”
“只可惜……”淬着寒光的刀身映照出少年嘴角冰冷的笑意。
“我不信命,也不信天。”
徐霄言的刀很快,仅是伴着一阵痛苦的呜咽过后,那名修士便倒在了血污中,也没命再向他求饶了。
乌黑的魔气逐渐褪散,他左眼的猩红也消失不见,墨色的瞳孔渐渐恢复了清明。
徐霄言望着满是鲜血的双手,地上那几局惨不忍睹的尸体,惊魂未定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旋即他痛苦地抱住了头。
“我……我杀人了?”
原来在他的身体里,还封存着这样的恶魔。
他的左眼自生来便蕴藏着过量魔气,为防止魔气日渐侵蚀他的左眼,他父亲一直用魂咒压制着这股魔气,如今父亲身死,那道魂咒自然也不复存在。
难怪过去的十三年里,左眼只是偶有泛红,他也从不知道自己潜藏着如此可怕的力量,有着这样狠辣嗜杀的一面。
是浓烈的恨将他变作了夺人性命的鬼魅,还是那三人唤醒了他内心深处对鲜血和屠戮的渴望?难道他生来就是如此残忍吗?
不,他不想变成那个模样。
他不想成为被恨意趋使的行尸走肉。
“呃……”
冷静下来之后,徐霄言感知到腹部的痛觉愈加深重,那日伤了他的剑上极有可能是淬了剧毒,致使那伤疤总是结痂后又反复裂开,血流不止。
不管怎样,至少他活下来了。
身受重伤,遭遇围杀,他本以为今夜要命丧于此了,可方才那一瞬的失控,让他活了下来。
他也说不清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对于陌生的自己的恐惧。
徐霄言艰难地站起身来,这时他才发觉方才那几个修士的血溅了他满身。
他许久才回过神来,抬手透过短刃的银光,看清了自己淡漠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神情。
难道自己……也变得和那些人一样冷血不堪了吗?
而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是那些人罪有应得。
“对……这都是他们罪有应得……”
他浑浑噩噩地拭去匕首上的血痕,拖着千疮百孔的身体,步伐迟缓地走出血色弥漫的树林。
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溪风穿掠林间而过,高悬于夜空的满月渐渐隐没在迷蒙的云层之后。
看来是要下雨了。
难怪他的伤口这样疼。
不知走了多久,徐霄言看到了一座破庙。
或许是年久失修,屋顶早已坍塌大半,只有零星的茅草覆盖在其上,看起来并不能很好地遮蔽风雨。
可徐霄言并不在意这些,在暴雨倾泻而下前走进了破庙,随便找了个能落脚的地方,便坐了下来。
因为他实在是太累了。
在无尽的风雨中,他好像永远都找不到一隅尚有余温的栖身之所。
雨势越来越大,他无法阻止衣袖被雨水粘湿,生涩的铁锈味混着他身上的血腥味,滚入了泥泞的尘土中。
可再大的雨,也无法洗尽魔族的仇怨,洗不尽他心中的恨。
“阿娘,我忘不掉……我忘不掉……”
那血海深仇要他如何能放下?
左眼又开始变得疼痛难耐,眼中血痕若隐若现,徐霄言闭上了眼,那一日的炼狱之景又开始在他眼前浮现。
冥狱殿内血流成河,火光漫天,宗门修士与魔族各部无休无止地厮杀着,周遭充斥着不知是人还是魔的哀嚎。
血色硝烟中,他看见密密麻麻的剑刺入了父亲的身体,目光所及之处被鲜血浸染得满目猩红。
“——爹!”
“少主快走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挣扎中他被左护法拉扯着,送向穹顶之上那道唯一能逃离魔界的缝隙。
他父亲以生魂之力,开启了封存魔界之门的禁术阵法,一旦封门结界再度铸成,饶是这些修士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将其破除。
而开启阵法之人,会被封印汲取魂力,直至肉身消陨,魂魄将永世寂灭,再无轮回之道。
“不要!不要!爹……”
在那个混沌黑暗的裂隙中,他看见被万剑穿心的魔尊,转身回望他的眼中带着无尽的哀切。
快走。
活下去。
徐霄言睁开眼,从这场噩梦般的回忆中抽离。
脸上已是湿润了一片。
世人皆道妖魔冷血无情,杀伐无门。
而他此刻流下的血和泪,却温热而刺痛,灼得他生疼。
“爹,娘,孩儿不孝。”徐霄言拭去面上的泪,眼中坚定不移,“魔族的血仇,我一定要报。”
“我要死去的人沉昭得雪,我要真相大白于世间。”
话音刚落,一阵脚步声便传入徐霄言耳中,离破庙越来越近。
徐霄言的心猛然跳动起来,靠紧了身旁的墙,握住了腰间的匕首,连呼吸都快要停滞。
他不能确保自己是否还能如方才一般饮血入魔,若此人也是来追杀他的人,他只能殊死一搏。
徐霄言死死盯着破庙的门口,直至脚步声近在咫尺,一个撑着油纸伞的黑影出现在了门前。
眼见那人离自己越来越近,徐霄言屏住了呼吸,神经高度紧绷。
暗沉的夜色下,徐霄言逐渐看清了他的面容。
油纸伞下是一席月白锦袍的少年,姿容雅致,高束的皓白长发垂落于肩头,眉间的额印皎如霜辉,在黯淡的月色下仍旧翩然若神。
“……你是谁?”
少年微微倾身望向角落里的他,那双温莹如翡却静默沉穆的眼,穿过溟濛的雨雾,跌进了徐霄言的墨色的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