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不仅无虫鸣,甚至无风。陆昭穿行树林之间,他先是回了沈沧海消失的扬州湖上,画舫还停在原处,船上的人不见了踪影。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这香味极淡,却延绵不绝。宁为曾说中了“醉清风”的人,几日之内身上都带着这股奇香。剂量虽不致旁人再中“醉清风”,可此人四肢酸软无力,怕是只能任由他人摆布。
陆昭眸子冷了冷,他想到之前被掳走的少女的悲惨命运,第一次这么想杀一个人。
他追着这股香味,从湖面,绕着扬州城一大圈,最终竟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停了下来,香味到此断绝了。
逍遥楼!
好一招灯下黑!
这逍遥楼本就是伊水而建的扬州楚馆,每日迎来送往之人络绎不绝,此刻亦是人声鼎沸。看上眼了的姑娘公子都可带去府上作客,就是谁少了三五天,也不会有人疑心。
就连在房间里动静大了些,也不过是被调笑两句,嬉笑四散罢了。
“陆公子,沈先生今日被叫去画舫了,可没有人弹胡琴给您听了。”有面熟的女子上前搭话,这几日陆、叶二人伪装成寻欢做客之人。叶清玄端庄有礼,与这里的女子说话也是端着礼数,从不怠慢了谁。
若是没遇上沈沧海之前的陆昭,可能还会与这里的女子们谈天论地一番,可只要沈沧海出现在他面前,他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对其他人都是看也不看,整日里盯着沈沧海。
一来二去,这里的姑娘们也都识趣,便不打扰陆昭,反而还打趣他不敢跟沈沧海搭话。
他全不接话,“叫风二娘来。”那姑娘见他面色冰冷,仿佛要吃人,连忙去唤了风二娘。
进了逍遥楼,那股香味被掩盖在姑娘公子们的胭脂水粉之下,仿佛断了踪迹,似有若无。陆昭担心打草惊蛇,反而害了沈沧海,只得叫风二娘来。
见陆昭的面,风二娘心里暗道一声不好。她虽不知发生什么事,但她知道沈沧海今日被请去画舫,陆昭和叶清玄按理来说应该跟着在,如今陆昭一人前来,必是发生了大事。
她来不急细想,陆昭一见到她,便抓着她的胳膊,“这里可有密室。”陆昭手重如铁,紧紧攥住风二娘的胳膊。风二娘只觉得胳膊上一阵剧痛,“哎哟”一声。咬着牙看着陆昭。
“二娘我自认做的是正经买卖,陆公子莫要胡言乱语。今日沈先生不在,便是有看上的其他姑娘公子,我也可代为介绍一二。”风二娘咬着牙,她疼得额角沁汗,面露惨色。
“你当真不知。”陆昭见她不回答,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二娘不知公子所言到底是何?”
“沧海他被掳了。”
“什么?!”
风二娘顿时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她反而伸手拽住陆昭,将他往楼上带去。她极快的调整好了脸上的表情,“既然陆公子想与沈先生亲近,自然是要细谈。”
沈沧海的身份极密,除掉天山派教中之人外。风二娘估计武林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沈沧海的真实身份。如今他被掳走,不知是他身份原由,还是因为他的相貌。但不管是什么,风二娘都不想在此刻大意。
既然沈沧海出事,陆昭没有去寻,反而找到这里,说明这里肯定有问题。风二娘经营逍遥楼多年,南来北往,做的是看人的生意,自是人精。她带着陆昭,几步台阶,已经想明白里面的关卡。逍遥楼已经不再是安全之地。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将陆昭带到隔间,神情紧张而关切。她也闻到了陆昭身上的味道,“醉清风……”
天山教不止幸存了她风二娘一个,既然她在找圣子,必然也有其他人也在找沈沧海。
“既然二娘你知‘醉清风’那便不需我多言,我循着这香味到了逍遥楼,如今这香味断绝,二娘心中可有思绪?”陆昭一心只想着沈沧海,没有留意到风二娘仅凭着香味,便说出“醉清风”的名字。要知道就连凌风师太也是在宁为的确认下,才知道的“醉清风”。
风二娘自然知道中了“醉清风”是什么样的滋味,更知道陆昭此刻应该是卧床不起。可他站在自己面前,内力充沛,更有澎发之势,满心满眼都是沈沧海。风二娘心中感慨。
“若是在此处断的,事关沈公子,不瞒陆少侠,逍遥楼确有一处密室。”风二娘下定决心,她翻身上床,掀开被褥,在床板之下连击三下,一道暗门瞬间打开。
陆昭来不及细究,“多谢二娘。”他头也不回的跳进密室。
沈沧海被一阵恶臭熏醒,不管是第几次闻这“醉清风”的解药的味道,都还是觉得难闻至极。
他皱着眉,撑着头,环视四周,只见周围皆是石壁,石壁上的点点荧光皆是夜明珠发出来的。他卧在一张石床之上,身上着的女装已被人剥去了外衣,内衫半露,显出半个肩膀,那人还在他的肩膀上作画。
最后一笔画下。
一幅红梅图画成。
“果然。”那人也不怕沈沧海醒过来,知他浑身酸软无力,还将他半倚在床边上。他伸手碰触沈沧海的肩膀,“跟我想的一样,圣子肤白胜雪,可不就是雪地红梅,好看极了。”
这人就是那天去客栈接沈沧海的人!
“你……为什么……”天山教众誓死如归,既然风二娘没有叛变,这个人也没有道理叛变。“你用少女练功?”见到此人,沈沧海已经肯定心中猜测。他“醉清风”刚解,胸腔之内只觉翻涌,皱着眉,看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薛凡他身量不高,与沈沧海不相上下,容貌亦是平平,丢在人堆里也不会特别显眼,故而每次跟风二娘见面,纵使薛凡都跟在身后,也没有人怀疑他半分。
听到沈沧海的话,薛凡并未否认,轻轻一笑,站起身,还给沈沧海倒了一杯茶,见沈沧海目光充满疑惑的看着他,也不接茶,他便递到沈沧海嘴边,掰开他的嘴,喂他吃了。
天山教的确有速成功法,可采阴补阳,将内力迅速提升至大成之境。只是此法甚是邪门,又害人性命,韦青担任教主之时,得知此功法,便毁了可在石板上的秘籍。
“是,又如何?”薛凡毫不避讳,他爱怜的看着沈沧海。此刻沈沧海脸上的胭脂水粉,都被擦了个干净,那道刺眼的疤痕,赫然霸占在他脸上。
“我自入了圣教,便从最低等的杂扫开始干起。圣教之中人人皆可习武,但韦教主却未想过,习武之人众多,以武欺人之事也是常有的。”
“我初入圣教,年岁过大,早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日常打骂便是常有,所以我轻功练的最好。”
薛凡好像陷入了什么回忆。那回忆过得太快,只在眼前一晃而逝,快的让人抓不住。
“这也不是你用少女练功的理由。”沈沧海出声反驳,“你既入圣教,自然知晓武功高低不过寻常,我教中也并不以武功论资排辈。”
“你如此所作所为,和武林中所说的魔教,有何不同?”
“哈哈哈哈!”薛凡笑得前仰后合,“圣子当真是天真!天真!实在是太天真了!”
他扑跪到沈沧海面前,将沈沧海完全罩在身下,如同下属禀告的姿态,可语气全然没有半分尊敬,“圣子有所不知,我天山教在中原武林就是魔教。”
沈沧海却躲也没躲,“我知道。”他看进薛凡癫狂的眼里,“魔教又如何,圣教又如何?不过是一个称呼,我就真的是魔了?他们又真的是圣了?”
他答得透彻,“当官的也可以强抢民女,盗贼也可以杀富济贫。谁又能断定正邪?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
“好一个称呼罢了。”薛凡并没有跟沈沧海争论,而是自顾自的说着,“你知道为什么你背后是红梅图吗?”
沈沧海不答,他四肢无力,仿佛回到了被囚禁的时候,但他之前可以逃出生天,这次也一定可以。“凌霄派的女弟子何在?”
这密室不大,沈沧海一眼便看完了,见凌霄派的女弟子没有跟他被关在一处,内心自是有些着急。
“圣子不如关心关心,我为什么要抓你。”薛凡坐在石床边,注视着沈沧海的一举一动。
“你称呼我‘圣子’,又恨中原武林,自是没有反叛天山教,既然如此,便是有人要你抓我。”沈沧海一针见血,“青焰令?!”
“圣子果然聪颖过人。”
青焰令是天山教圣物,见令牌如见教主。如今上任教主韦青早已逝世多年,青焰令亦不在沈沧海手上,能号令整个天山教的除了教主便是青焰令了。
沈沧海惨笑一声,“既然有想救我的人,自然有想杀我的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好像才想明白。
“为什么?”
薛凡嘴角依旧带着笑,“我倒想问问圣子为什么?”
沈沧海不明所以,“问我?”
“问你十年前,天山教危难之际,全教出动,圣子身在何处?”
“问你韦教主身死,天山教上下祭奠,圣子何在?”
“问你苟活十年,眼睁睁地看着我教众一一惨死,圣子到底在干什么?”
薛凡凄惨一笑,眼中的痴迷更甚,他不知道到底是恨沈沧海当年毫无作为,还是恨自己,“风二娘她相信你,说你定有苦衷。但我不信,当年狗贼陆啸是你引狼入室,是你对他青眼有加,是你为了他背叛了我们圣教!”
沈沧海愣在原处,一动也动弹不得,薛凡的质问像是一把把匕首,插进他的心里,将他五脏六腑都搅得稀烂。他终于明白过来,风二娘能原谅他,师父师娘也许会原谅他,但是那么多的天山教众,并不是人人都会原谅他!
“我……”沈沧海无话可说,失去颜色的嘴唇张张合合,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又该说什么,薛凡的话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