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见溪上车时天已经擦黑了,手机上攒了十好几条未接来电,个个都以“明”字打头,把三催四请的前戏唱足了。
今天是她小表妹明夕的升学宴,吃完这一顿,小姑娘就要被打包丢到大洋彼岸荒野求生。
“荒野求生”是明夕的原话。
本来明夕的高考分数相当漂亮,她也有志挑战国内Top2,拗不过她爹瞎跟风,铁了心要送她去洋人的锅里涮一涮,谁劝都不管用。
明夕闹了一个月,把能请的外援都请了一遍,求到徐见溪这里时,眼泪都要流干了。
“姐,我英语刚绕明白9镑15便士,雅思考场的门往哪边开都摸不到,我爹一天到晚搞七捻三,都没人管管!”
徐见溪心说是啊,早些年外公藤条都抽断了多少根,也没见把你爹打明白。
嘴上还得安慰:“没事,听不懂的一律当作赞美,用刷卡致以诚挚问候。”
明夕困惑:“你当年也是这么一路撒币过去的?”
“这就难听了啊。”
徐见溪想了想,换了种容易接受的说法:“想想你的Birkin,你的首饰,你的高订。”
明夕抽噎着叹息:“代价就是我的礼仪修养,我的品德性格,甚至我的灵魂……”
还能玩梗,说明客观上已经接受了大半。徐见溪找出几个如今在当地发展的朋友的联系方式发给她,让她有事就联系那几位。
倒不是她不共情,主要是在明夕的电话打过来前,外婆已经先一步警告:但凡还认这个家,就不能助长明夕的气焰。
紧跟着是小舅和两个姨妈的电话,要她务必出席明夕的升学宴,紧着她方便的日子来,话里话外仿佛她徐见溪才是这顿饭的主角。
当然,也确实是冲她来的。
微信接连挤进好几条消息,是二姨妈明昕打听她到哪儿了。三伏天的大蒸笼烧得徐见溪烦躁,更绝了虚与委蛇的耐心,直接设上免打扰。
页面往下划拉,点进名为【AAA国际金融峰会】的聊天群,俞舒泉和温荔半个钟头前还在热聊她这趟鸿门宴。
【富姐一生平安:二溪下飞机了吗?掐点儿了吗?飞机能刚好紧急返航以至于安全合理地错过晚饭吗?】
【荔子:枕头再软也不好这样做梦吧。】
【富姐一生平安:这不是替她许愿吗,明家没点AC数,把二溪架在火上烤,不想出席实属人之常情。】
紧跟着几张截图甩过来,也是群聊,发言的没一个眼熟,侃起徐家的弯弯绕绕来口气倒是很自来熟。
徐氏在宁京的朱门绣户里属顶显赫的那一拨,她爷爷徐戍一辈子铁腕强权,从一家粮油铺发展到恒渊集团,是别人家教育后辈上进的素材宝库。
可惜老爷子自家风水不好,大儿子玩车把自己翻进山沟里再没出来,二姑娘也在那辆车上,还没到双十年华就被裱进了框里。
剩下个小儿子,也就是徐见溪的爹,那位更是个荒唐的主。祖孙早有共识:这人最好也早点挂上墙。
十多年前老爷子查出肿瘤,宁京都觉得徐氏气数尽了。哪成想老爷子咬咬牙挺到七十三岁,硬是熬到徐见溪她哥徐兼泽接了班。
徐兼泽用一连串的改革推着恒渊转型,砍掉小型家电等赘余的业务,把钱砸进新能源和人工智能领域,乘着风口彻底稳住人心。
徐见溪带着老爷子的秘书在欧洲一呆就是七年,前几年边读书边熟悉业务,把恒渊在海外的分公司摸透了。去年刚完成业务整合,又替徐氏旗下的清宏制药谈下一大批出口订单,作为向董事会正式交出的第一份答卷。
到这份上,兄妹俩在宁京的这一辈里算是翘楚了。
美中不足的是,徐见溪和徐兼泽不是一个妈生的,隔着一层肚皮仿佛天然的楚河汉界,注定了兄妹俩要站在对立面。
上个月老爷子昏迷住院,徐见溪被急召回国。宁京一帮子二世祖都忙着开盘下注,赌恒渊这块蛋糕最后会怎么分。
这种关头,多少年没管过她们母女的外祖家跳出来,敲锣打鼓架着她跟她哥打擂台,半点不体谅她国内根基浅的处境,吃相可谓难看。
【荔子:这都谁啊?你交际业务都拓宽到闲杂人等的范畴了?】
【富姐一生平安:人家也没说错啊,估计明家已经准备好的S码黄袍,要架着二溪登基了。】
【荔子:黄袍龙椅……嘶,有点儿性感,下次我生日就拍这个,我演摄政小妈。】
【富姐一生平安:行,狼子野心的气质还得看二溪,我给你当个狂徒。】
再往下都是没眼看的颜色段子。
徐见溪报了个平安,察觉到车速慢下来,抬头发现已经到岁园门口了。
司机排队等前头那辆车下人,徐见溪瞥见牌照,隐约觉得熟悉,等看清车上下来的人,发现确实认识。
燕乔,她高中同学燕徊的小姑,以前在宁京独树一帜的霸道人物,结婚后事业重心南移,迁来南安定居。
徐见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人名,总算想起燕乔奶奶那辈好像跟明家沾着亲带着故,这关系实在远得太曲折,也不知道明家怎么会想起来请她。
【城北徐公:燕家小姑也来了,算我捡着饭搭子。】
【荔子:好家伙,南北养鸟高手顺利会师?】
【城北徐公:这是什么好听的话?】
【富姐一生平安:你封我口也没用啊,圈里都编排多少年了,我不信你家兰小鸟没听过。】
徐见溪闭了闭眼,告诉自己心平气和。
下了车,燕乔在门口往这边看,好似在等她一起进去。徐见溪本来就打了借燕乔挡麻烦的主意,紧赶两步上去,嘴甜叫了声姐。
燕乔一听就笑了:“上次燕徊还再三强调你得跟着喊小姑呢,不然差辈儿了。”
燕乔说的是去年在慕尼黑机场偶遇,三个人目的地都不一样,燕徊一时兴起,张罗着一起喝了杯咖啡。
那是徐见溪第一回正经跟燕乔说话,这位姐素来百无禁忌,张口就是“我听说过你,宁京把我俩并列为养金丝雀的典型,是吧?”
徐见溪还没来得及反应,燕徊的脸已经黑了,估计是觉得失礼,当下也顾不上喝咖啡,半推半拽把燕乔往登机口送。
后来燕徊发消息给她道歉,说等她回国请她吃饭,徐见溪也没往心里去。
想起那一段,徐见溪摆摆手:“他还欠我顿饭呢,占他个口头便宜算扯平了,就喊姐姐,让我超级加辈一下。”
“行,下回你见着他,让他喊小溪姑姑……”
燕乔像是脑补到了什么滑稽场面,笑得停不下来。
管家接过她们带的礼物,引着两人进了正门,穿过风雨连廊往西北角宴客的思行厅去。
岁园是市区边上的私人园林,既占了个静字,又不算偏僻,外公退下来以后在此长居,直至三年前去世。那阵子徐见溪忙得焦头烂额,只匆匆赶上了见外公最后一面。
老人家活得通透,晚年看出了明家已有颓势,也不强求。唯独放不下小孙女明夕,在临终前拉着徐见溪的手,拜托她看顾明夕一二,不求富贵,但求安稳幸福。
这座岁园在外公的遗嘱里划给了明夕,为防不成器的儿女惦记,外公特意要求明夕二十五岁后才能自由处置岁园。
天还没黑透,徐见溪错眼打量着景观,和记忆里出入不大。外公走后这几年小辈还算规矩,没放肆糟蹋他花了大半辈子心血伺候的园子。
进了厅堂,都去外婆面前露了个脸,徐见溪才挨着燕乔坐下。
按说这两人不同辈,跟明家沾的亲也差得远,本不该坐一起。但燕字摆在那儿,哪怕出了宁京,也不是明家好摆布安排的。
这顿饭吃得没劲,小舅在上面致辞眉飞色舞,主角明夕却垮着小脸眼神哀怨,徐见溪好几次看见外婆在桌下拧她胳膊,提点她笑一笑。
“哎,明老爷子把岁岁的性子养得太软和了,泡在这堆卧龙凤雏里,怕是要吃亏。”
岁岁是明夕的乳名,明老爷子亲自给起的,在孙辈里独一份。
徐见溪作为孙辈不好接这话,但心里很认同燕乔的看法。这也是为什么她没强行插手干预小舅送明夕出国:明夕离这个家远点,未必是坏事。
明夕犹在用眼神向徐见溪求救,外婆不待见她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支她陪燕乔说话,又把徐见溪叫到一边叙旧。
老太太从来不是个能藏事的人,三句话直奔主题:分家,股份,联姻。
徐见溪揣摩着这是哪位长辈教给外婆的词儿,毕竟连明家最鼎盛时,外婆都没想过去了解公司是怎么运转的,总不至于临到晚年突然开了那一窍。
当然,无论恒渊的蛋糕最后怎么分,明家也不可能绕过她徐见溪吃一口,所以这话最后的落点,还是在姻亲两字。
外婆说完“董”字,她就有数了。
南安做精密仪器起家的泰驰集团,真计较起来,她亲妈明暄早年带她回南安避暑时,还真跟董家太太半开玩笑地约定过一桩娃娃亲。
再往上数,徐戍和董家老爷子几十年前也是互称一声“战友”。
不过这些年明暄避世独居,徐戍也没出过宁京,跟董家几乎断了往来。如今旧话重提,明家大概率是吃了董家给的甜头。
“小溪你年纪也到了,他们家老大董啸是个成器的。有他们家给你撑腰,凭着老董和你爷爷的关系,这分家徐老头就亏待不了你。”
徐见溪嘴上应着,话往耳朵里一过,不免好笑。
要说成器,难不成他还能跟徐兼泽掰腕子?
再谈“撑腰”,泰驰连续四年亏损,高管接连跳槽,再耗一耗,说不定连抵押给银行的董家祖宅都保不住。
这些事但凡上点心都能查到,他们这是把她当傻子糊弄呢。
“听外婆的,见一见。徐兼泽不是个好东西,人家盘算着把你踢出公司,你可不能傻乎乎坐以待毙。”
徐见溪特乖巧地点头称是,二姨妈收到外婆使的眼色,马上抱着手机去了隔间。
旁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嗤笑,徐见溪暗叹一声,燕家这位小姑别不是来拆台的。
徐见溪装没听见,拉过明夕叮嘱了几句,借口有事起身告辞。燕乔顺势跟上来,包揽了送她回酒店的任务。
刚驶出一个路口,燕乔就耐不住好奇:“这么直的钩,我还以为你会直接甩脸子呢。”
您可真够八卦的。
徐见溪腹诽,面上还是一派乖巧的笑:“何至于呢,多个朋友多条路,聊几句也不损失什么。”
燕乔眼神玩味:“是吗,那你家那位也不介意?”
“话能坦诚说开就不是问题,燕乔姐你懂的。”
徐见溪拿腔捏调地给她抛了个媚眼,寄希望于这位过分好奇的姐姐自行脑补,别再追问了。
也不知道是燕乔真脑补了什么桥段,还是高情商地领会到了她不想多聊,接下来还真就安静玩手机了。
直到下车回到酒店,徐见溪才后知后觉回过味来——
不是,燕乔她今天到底来干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