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副膝盖破了皮,血肉里沾了黏糊的泥泞,医女青青费力地瞪着眼挑开杂草与泥泞,甚至还有细碎的小石子。
她挑出一颗锋利的石子,尾尖连着刮碎的皮肉,粘连着筋骨被她生生扯断。在一边看的人都忍不住倒吸口凉气,青青也顿了一下,道:“姑娘且忍忍。”
王若芙额上不可抑制地冒出冷汗,她攥紧了衣角,“……无碍。”
章览和林世钦在屋外候着,见青青走出来,章览忙问道:“怎么样?”
青青回:“都是皮外伤,不碍什么事。”
二人这才松了口气。等医女走后,林世钦略带责怪语气对章览道:“大半夜的,知道她心绪不稳还敢带她出去,要真出了事,我这辈子都没法和爹娘交代了。”
章览苦着脸:“我要早知道我哪敢啊!起初瞧她文文静静的,还以为她只是想去送一送栖池,天晓得……也是那枚长命锁出现得太巧。说真的,那块玉锁栖池一直贴身带着,现在人不在了,芙姑娘看见这锁伤心过度,也是正常的。”
林世钦神色暗了暗,“终归是睹物思人,聊以安慰吧。”
章览过来拍了下林世钦肩膀,“林大哥,您也节哀。哎,天妒英才!栖池才几岁啊!”
他说完便被将士叫走,去书房忙军务。剩下林世钦站在原地默默良久,忽地仰头望天,阴沉的密云撕出一线光,平滑地抚过他已生沟壑的脸庞。他的苍老已然暴露阳光之下。
林世钦先扯了扯嘴角,而后溢出一声涩然的笑。
王若芙膝盖被厚厚的布条包起来,医女让她这几日不要下床走动,她便只能倚在榻上无所事事。
手心的长命锁被她攥得暖和,仿佛那人的温度回来了。
林世钦推门进来,搬了张凳子坐到榻边,叹了口气问道:“这是你送栖池的?”
王若芙颔首,“好多年前了。那时候我还和他吵架,拿这枚长命锁把他哄回来的。”
事实是她也没怎么哄,林世镜总会无条件原谅她。
“我还以为栖池这性子不会同媳妇吵架。”林世钦轻笑,“他小时候就脾气好,也会说话。他三岁的时候我带他去城郊玩,一个不当心没看住,他就掉进城郊的莲花池里,小孩子湿漉漉地回去,我个当哥哥的定然是逃不了一顿打。结果他说是自己想跟别的小孩抢磨喝乐玩,不小心摔了进去,同兄长无关。”
说到这儿林世钦停顿片刻,目光低垂,“其实他哪里是会争抢的性格。”
“我们俩在一块,总是吵。”王若芙指腹摩挲着长命锁,“但一直是我的错多,回回都是他退一步。”
结亲,是她先说的。
离绝,也是她要的。
林世镜从头到尾,不过都在对她“妥协”。
“行了。”林世钦站起来,安慰她道,“你也莫要伤心太过,否则栖池也不安心的。他总归是想你好。”
见他要走,王若芙忙挽留:“兄长!我……我有个忙想请您帮一下……”
林世钦便又坐回去,“你说罢,我一定尽力。”
王若芙恳切道:“兄长能不能一道与我回一趟神都?”
她垂眼,“我实在不知……该怎么把这事告诉舅父舅母……”
林世钦却没有立刻答应,他默了许久,阳光照不见他的神色,整个人显得晦暗难明,“再说吧。淮阴那里未必能许我进神都。”
他偏过头来,对王若芙道:“你且放心。爹娘他们……不是那么脆弱的人。”
江北几日,王若芙想破了脑袋也不知如何下笔,“林世镜殉职”一事,无论是告知林景姿,还是去信给舅父舅母,她都实在不知如何措辞。
偏偏林世钦做兄长的日忙夜忙,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这夜刮了大风,临海的秋总是容易起大风大雨。
呼啸的声音里,章览隔着门对她道:“王姑娘!现在能下床了吗?”
王若芙膝盖是皮外伤,走两步倒也不难,她慢慢挪过去给他开门,“怎么了?”
章览披着斗笠和披风,“嗨,也不是大事。就是今晚大风大雨,我们得去各个点位支援着,预备救灾。那个水匪头头没人看着,能麻烦王姑娘帮个忙吗?人都捆起来了,里头也没有利器,你就坐那儿看着,免得他畏罪自裁就行!”
王若芙应道,“这是小事,我去就是了,你放心吧。”
章览连应了两声,刚跑出去又回头对她道:“姑娘!那人是圣上点名了要活口的,你要是气不过,打他揍他都没事,千万记得留口气!”
“嗯。”王若芙轻声道,“我拎得清。”
匪首被关在北向的柴房里,下了雨,此地更是阴冷潮湿。今夜雨大,怕是水要漫进来。
王若芙手提远山紫走进来,瞥了那人一眼,才过几日便面黄肌瘦的,嘴唇干裂得出血,那模样莫要说提刀了,起来走两步都困难。
匪首连抬眼的气力都没有,只知道下意识低低哀嚎:“水……水……”
王若芙冷眼看着,去外头接了瓢雨递给他,那人顾不得,捧着就咕嘟咕嘟喝起来。
他喝水的工夫,王若芙飞快用剑柄砸了他后颈一下,那匪首瞬间呛咳不止,水喷了一地,人咳得脸都红了,青筋暴起。
王若芙没来得及坐下,门就被人打开,林世钦黑着脸站在外面,“章览真是胡闹,凶犯也敢让你看着,真不怕出事!”
他把伞递给她:“小孩子家家的,快回去睡觉!”
第二日一早,王若芙断断续续睡醒,头还痛着,瞧见外面风雨都歇了,天慢慢亮起来。
她按按太阳穴,打开门打算透透风,正好碰见林世钦坐在游廊边上,嘴里咬着布条包扎手臂的伤口。
林世钦看见了她,含糊解释道:“半夜里几家房子塌了,叫我过去帮着修一修,没大事,都是皮外伤。”
“过来坐吧。”林世钦包扎完对王若芙说,“今天天气还好。”
云开雾散,朝霞是温润的淡红。
王若芙脑子里一片混沌,她像是未开灵智的婴孩,一时间所有所有烦扰挣扎苦痛都被下意识地回避,她不谈死讯也不谈遗骨,只问林世钦:“江北有好的工匠师傅吗?”
“怎么了?”林世钦问。
她展开掌心,上头躺着那枚白玉长命锁,“我想修一下,之前它是用金链子穿起来的。”
林世钦眼神凝在那枚锁上,须臾,方沉声道:“我去问问。”
过了会儿,王若芙问他:“兄长预备在江北待到几时?”
“怎么也要送你走吧。”林世钦道,“你若是一个人待在这里,谁能放下心来?”
王若芙缄默几息,犹豫问道:“那……您真的不回神都吗?”
“回去做什么呢?”林世钦苦笑,“一家人抱头痛哭吗?”
王若芙无言。
林世钦叹了口气,“其实不回去比回去好。爹娘见了我,更要想到栖池英年早逝,多可怜。我回去也不是对爹娘的安慰,只怕更加重他们伤情。”
她忍不住捂了脸,语声越来越低:“但我也实在不知怎么面对舅父舅母……”
并非血脉相连的外甥女、早早离绝了的儿媳,出走三年多回来,带进家里的却是林世镜的死讯。
王若芙又该怎么说出口呢?
林世钦堪称慈爱地看她,目光低垂,“栖池那么喜欢你,爹娘不会怪你的。”
他徐徐道:“当时你阿嫂产下死胎,几月后离世,我也不知怎么告诉岳丈。满腹愧疚地上门,才发觉人家从未怪过我。因为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王若芙懵懂抬头。林世钦望着她,又重复了一遍,“是栖池命数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正是她出神这阵,外间传来脆生生的一声:“王姑娘!”
王若芙回头,小望正哒哒跑过来,稚嫩的脸上还没擦干灰印子,“王姑娘,听说你来江北了!之前一直在军中没空,现在章大人让我来陪陪你!”
她轻笑,“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小望一愣,纠结地挠了挠头,“但是章大人说,加固堤坝不缺人,他嫌我力气小,叫我到您身边来偷个懒……”
“话也不是这么说。”林世钦及时打断他,“既然是章大人交给你的任务,那你就在这儿陪着吧。”
小望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把章览卖了,呆呆在王若芙旁边坐下。
王若芙递给他一张丝绢,“擦擦脸。”
小望正要伸手过来接,刚低头的工夫,却是一顿,“咦!这个……?”
“怎么了?”王若芙循着视线看过去,见他的眼神落在她握起来的拳。
“小望!城东塌了间草房!快出来!别偷懒了!”
“哎……哎!”
小孩子连丝绢都来不及还,腿一蹬就跑出去了,“王姑娘!我要去干活了!”
他走后,林世钦也轻声道:“我也去忙了。若芙,要是有什么事,及时让人来叫我。”
游廊之内,剩下王若芙怔怔低头,她展开掌心,上头只躺着那枚长命锁,握起拳,缀着的玉流苏便从虎口漏出来。
小望在看这枚长命锁吗?
他没说出口的未尽之言,是什么呢?
风消雨歇的日子里,江北的海风拂过鬓边时,是清凉而柔和的。
王若芙在游廊坐了大半日,笔墨都快被吹干,信纸被揉碎无数张,她才勉勉强强写出一封措辞潦草的信,笔力松散、笔迹破碎。
信鸽展翅飞向天际,一路往北去。
王若芙松懈了力气,腿软跌坐在游廊扶手时,才发现夏秋交际,她却又出了半身虚汗。
寂静了一整日的县衙在夜幕降临时分忽然喧嚣起来。王若芙隔半座院子看着伤员人来人往,忽地心里一紧。
她忍着膝盖的痛痒走到前院,担架上闭紧了眼、浑身冷汗,疼得神智不清的,竟然是林世钦。
章览正巧看见她,忙跑过来:“王姑娘你怎么下地了?能走吗你这腿?”
“我没事。”王若芙道,“你们是出什么事了吗?”
章览眉头皱着,神色微凛,“我领着右骁卫重建屋子的时候,原本贴在一起的几根梁柱本来就松散,一下子就倒了下来,压着了林大人还有几个将士。”
王若芙眉间猝然一跳,“人呢?都还好吗?”
“四五个重伤的,都抬回来了。”章览黯然道,“还有……还有一个当场就没气了……”
王若芙眼前猛地一黑,她咬着舌尖,问道:“是谁?!”
章览似不忍再说,几番犹豫,“……你认识的,是小望。”
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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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云阴风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