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姿听罢,蹙眉忖道:“李氏……一点儿音讯也没有?”
“没有。”林世镜道,“我与高阳派人去西南寻了一月,查到她最后的踪迹是在晋原县,但晋原县籍册中记录的李氏落脚地,已经人去楼空。王家三叔父本在通义县任县丞,但……半月前线人传回消息,说大半年前王家三叔父已经病亡了,只是死讯始终未传到神都来。”
王若芙眉心一动,“若蕴呢?”
“四姑娘……除了她已离开通义县之外,全无音讯。”林世镜有些不忍道。
王若萱指尖微颤,语声亦有些抖,“她一个小姑娘,蜀中路途艰险难行,能走多远呢?”
众人俱是沉默。
王若芙左思右想,此事惟一的突破口,仍在林世镜从江北带回来的那支羽箭上。
陆府擅动当年陈郡谢氏私铸的弓箭,萧子声是绝不会容忍的。
-
越王府邸自崇武元年落成后,空置将近三年。此次重新热闹起来,却是因一个死刑犯。
萧领一向是深居简出的,王府内更无姬妾,大多事务皆由自小跟随他的内侍薛氏与女官方氏打理。
担架抬进王府内室,殷红的血流了一路——这是王家五女受完杖刑了。
方女官看着不落忍,低声对薛内侍道:“殿下吩咐过,待人受完刑,便拿着殿下的令牌去请宫中太医。但我去了一趟,却……却被拦了下来……”
薛内侍啐骂道:“殿下糊涂,你也跟着他糊涂!重刑犯哪怕被赦免了,现下也是奴籍!要是真听了殿下的,将太医请来王府,咱们整个府上的人头都别要了!”
里头依稀传来模糊的痛呼——
“那总也得请个医正,受了二十杖,若不好好养,人怕是要废了……”方女官怜悯地看向里间,“这姑娘还小呢。”
薛内侍剜了她一眼:“可笑!你可知道殿下为救此女,已经招惹圣上不喜?就放任她自生自灭罢!”
说话间,里边儿帮忙的侍女小步跑出来,焦急对方女官道:“方大人,王家姑娘人已起高热糊涂了!若不及时医治,伤口怕要腐烂……”
方女官忙走进去,只见王若蔷烧得满面浮红,嘴唇却是煞白的,寒冬腊月里冷汗浑身,嘴里喃喃念着什么,靠近去听,那是一声一声的“姐姐”。
她心里当即像被扎了一下,怀里揣着萧领给她的那枚金令,低声对边儿上的侍女道:“到城东我常去的药堂,请个医正过来,就说我跌了一跤,教他带好清创的药来。”
侍女连声应下,而后又道:“大人,早些时候……小林侍郎家里来人问了好几回,还送了许多名贵的药并两支千年老参来,婢子不知如何处置,先留在西厢了。”
方女官忙道:“怎么不早些说!既是小林大人送来的,便赶紧让王家姑娘含一片,吊着精神也是好的!”
才一个侍女退下,又有一人赶上来,问方女官:“大人,小林侍郎府上来了两个婢子,说是想代主家来探望王家姑娘的。”
方女官叹了口气,“多事之秋,算了吧。”
待那侍女离开,她又猛地反应过来:“慢着!那婢子什么模样?”
侍女有些迷茫,“瘦高个子,裹着斗篷,看不大清长相,只记得挺白的。”
方女官忙不迭道:“请进来。”
说罢,她又撤下了房中其余侍女,只余她一人为王若蔷擦擦汗。
王若芙从角门进王府,一步不停,等到进了屋子,看见榻上气若游丝的人,心里更是一紧。
方女官迎上来,见她解了斗篷,仪容秀丽,却病态憔悴,眉骨上一道淡淡的疤痕。除了兰台那位,再无旁人。
“王姑娘,我乃越王府上主事,姓方。”方女官道,“我已命人去寻医正了,还请王姑娘放心。”
王若芙先点了点头,目光却始终怜惜地看着王若蔷,“有劳大人。我身边这位亦是医女,不如先让她来看看。”
方女官连忙让开。
跟在王若芙身边的医女正是青青。她清醒过来后,得知林世镜还活着的消息,第一时间就是派人去请青青来,不为问询因果,但为谢她几日的收留之恩。
只可惜青青到时,她却已经被困在孔雀台。
青青手脚很利落,迅速剥开衣裤,瞧见腰背间连成片的血迹,也不曾皱过眉,立刻倒上药酒清创。
王若蔷疼得牙关颤抖,双手胡乱在空中扑腾。王若芙忙握住她的手,若蔷像是感觉到什么,朦胧睁开眼睛:
“姐……姐姐……”
王若芙朝她点点头,“嗯,是姐姐。”
王若蔷一瞬间卸了力气似的,眼泪蓄在眼眶里满溢出来,“你好了吗?你还疼吗?”
“我,好疼啊……”
王若蔷手上一松,彻底昏死过去。
她再醒来时,剧痛余威犹在,王若芙却已不在了。
若蔷疑是梦,一转头,枕下压了一块玉,温润地贴着她脸颊。
她摸索出来,摩挲着上头的刻痕。
一个“蔷”字,一个“安”字。
若蔷吾妹,一生平安。
王若蔷恍惚想起来,是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是她生辰。
姐姐来过,真的来过。
她将那枚玉佩牢牢握在掌心。
外间窸窸窣窣,传来吵嚷的声音。
“你擅作主张,不仅给一个女奴请医正,竟然还将林侍郎府上的人放了进来!别以为我不知道进来的那人是谁!我且告诉你方绾,王府上下还由不得你做主!从今后,王家的人、林家的人,一个也别想进我越王府的大门!”
薛内侍指天画地怒斥着,方绾低着头,只能懦懦应声。
末了,薛内侍又冷哼一声,“王家现在什么处境?小林侍郎废了之后,林家又能是什么处境?我劝你脑子放放清楚,再敢给王府添麻烦,你方绾也趁早卷铺盖滚蛋!”
方绾垂下眼帘,走进内间,却看见王若蔷睁着眼,她一怔:“姑娘都听见了?”
“不必叫我姑娘了,就叫我若蔷吧。”王若蔷道,而后费力笑了一下,“那位内侍大人在门口说,不就是想让我听见吗?”
方绾温声道:“姑娘……若蔷你不用往心里去,既是殿下救的你,我自会遵殿下之命,你便在越王府好好住下去。”
王若蔷点点头,又问:“殿下不在吗?”
“殿下与长公主都习惯住在太极宫中。”方绾答。
“可惜了。”王若蔷道,“我还想亲自向殿下道谢。”
说来也巧,这日傍晚,长年在太极宫的萧领破天荒来了越王府,还说要住一晚上。
他站在王若蔷房间外头,隔着一道珠帘。
“殿下?”王若蔷声音有些虚弱,“民女……婢子重伤在身,不能起身行礼,请殿下恕罪。”
萧领忙道:“无碍……你,你歇着吧。”
一时静寂。
萧领仍有些手足无措,他支支吾吾道:“不……不然我就先走了?”
“殿下留步。”王若蔷道,“婢子有一问,请殿下解惑。”
萧领:“你……你说吧。”
“将我的性命托付给殿下的那人,是谁?”
萧领倏地抬头,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王若蔷却道:“左右不过是我姐姐、我表兄这几人,殿下何必瞒我呢?难不成还是殿下自己想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救一个您根本不熟的人吗?”
萧领只能据实道:“是小林大人。”
王若蔷默了一刹,又问:“那……安国长公主殿下呢?”
-
孔雀台,月照中庭地白。
延庆褪了珠光宝气,素衣广袖,隐隐若月宫仙娥。然而近看,公主眉目带煞,气度凛凛,反倒更像射日后羿。
她手执一根树枝作剑,挥起三千雪地间落叶,广袖挥舞间毫无柔美之气,只有萧索的杀意。
待暴怒的风雨止歇,延庆忽道:“来都来了,怎么不说话?”
来人踏碎细雪,风霜白衣,眉目如黛山碧波。
王若芙轻声道:“我来向你道谢。”
“道什么谢?”
“若蔷。”
萧令佩微怔,随后迅速调整好表情,“救她的是领儿,又不是我。”
“但若没有你准许,越王殿下不敢救。”
这一点,王若芙清楚,林世镜也清楚。
萧领是仁善,但绝没有刽子手下救人的胆气,纵然林世镜挟恩图报。
惟一的可能,是萧令佩点了头,甚至是推波助澜。
延庆弃了树枝,随意坐到中庭石桌旁,凉夜,她为王若芙斟一盏凉酒。
“今夜你来得巧。”延庆道。
王若芙在她对面坐下,凉酒一饮而尽,喉间却汹涌着热意。
“你家里人被押解进都城之前,若兰来找过我一次。”延庆徐徐道,“她给我看了你这么多年来,送给崔慈音的画。”
王若芙指尖一抖。
“那时我是真的恨你。
“我越恨谁,你越与谁来往。”
延庆又为她斟满,“所以皇兄让我审理此案,我就判了所有人斩刑。”
然而,然而。
夜深辗转难眠,她眼前浮现的,却是在公堂之上,若蔷看见她出现时惊喜的表情。
延庆姐姐。
隔世经年,这个单纯的小孩儿还以为她是她的延庆姐姐,以为她是救世主。
结果却是延庆姐姐判了她死刑。
若蔷最后看她一眼,有不甘、有惊吓,却唯独没有记恨。
延庆便想起,春日踏青,王若芙带着这个咋咋呼呼的妹妹。延庆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她就挽着延庆走了一天的路。
她夜半乍醒,耳边仍是那句,延庆姐姐。
王若芙听罢,默然良久。
“今日来,只为道谢?”延庆懒懒看她,“若是如此,你可以走了。”
“不止。”
王若芙道:“我今日来,是想知道,围杀案幕后凶手是高祖皇帝这件事,萧子声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萧令佩陡然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