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正月,神都却丝毫没有新年的热闹。围杀庄国夫人案悬而未决,三法司诸臣又在那日太极殿上被邓遗光算计一筹,成了皇家秘辛的见证人,终日惴惴不安,始终不晓得状书究竟该如何写,罪责又到底该怎么拟定。
齐策点灯在官署熬了一夜又一夜。初五当晚,秋官侍郎值房内,却迎来一位身穿白斗篷的客人。
“公……公主?”
他惊掉下巴,延庆全不管,径自坐下道:“本宫来与秋官通个气,圣意已明。”
齐策立刻肃了脸色:“圣上预备如何处理?”
延庆默了一刹,低头看向空空如也的茶盏。她夤夜顶着风雪孤身而来,自临华台走到两仪门,足足小半个时辰。
到了秋官侍郎跟前儿,竟然连一盏热茶都没有。
齐策何等精明,立马就亲手为公主斟茶,装得人模人样彬彬有礼:“茶叶粗劣,劳烦公主将就两口。”
延庆啜两口茶,嗓子慢慢热回来,才又道:“邓阁老,必死无疑。王氏却还有救。”
“意思是……这桩案子,圣上打算推到邓阁老身上?”齐策疑惑,“但庄国夫人死的时候,邓阁老也不过弱冠之年,初入庙堂不久,此案很难与他扯上关系啊?”
“不是因此案而死。”延庆沉了脸色,“邓阁老写了一封自罪书,上面……写了他受贿、杀人、操弄官吏铨选,数罪并罚,极刑也不为过。”
齐策闻言大震,“你说真的……邓阁老他……?!”
延庆微微颔首,“我亦有疑惑,辗转托人去问,却只得到一句,水至清,则无鱼。”
齐策将这句话在舌尖咂摸数次,心下忽地一沉。
他年纪轻轻位至秋官侍郎,亦是从“天才”走上来的。曾也抱着热血精神,但他扪心自问,如今,骨血仍未凉吗?
齐策发觉,他已无法回答。
纵光风霁月如林世镜,亦做过春秋笔法构陷桂俨的丑事。
他齐再思难道敢说自己走到如今,至纯至净吗?
当然不敢。三个月前秋官郎中遴选,他还以权谋私,为更出色的那一名打了低分,不过因为另一名候选人与他师出同门。
他咬了咬牙,转过话头:“那……王氏罪责该如何厘定?”
“除去已赦免死罪的王家诸女,邓阁老又为林夫人求情。如今,圣上的意思是赦去女眷死罪,只斩王崇、王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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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狱,林景姿与王崇对坐,一道铁栏杆,隔绝生死。
王崇执起酒盏,苦笑:“我这一生,都躲在你后头。总算生死这件大事上,挡在你的前面。”
林景姿沉默,亦举起酒盏敬他,“你若有未竟之愿,我会替你完成。”
“没有。”王崇几乎果断答,“你们都活下来了,我……没有别的愿望。”
他闭上眼,回想这一生。
进士登科,却不能一展抱负。因为家族只能允许他“忍”,只有“忍”,才能守住太原王氏这副体面的躯壳,只有“忍”,才能让皇室看在太原王氏曾经协助围杀姜穗之功,网开一面。
林景姿嫁进来,初时艳火灼灼,后来死水一潭。
王崇摇头,“景姿,我其实最对不起你。”
天下名士,不及林家小女。
林景姿之才,本不该困于内宅,更不该困于一个下坡路的贵族之家。
“这一生,我也最感谢你。”王崇道。
感谢你危难之际,一己之力撑了整个家族几十年。
感谢你起伏风雨,从来不退不避。
王崇深刻明白,太原王氏是因为有林景姿,才多绵延了几十年的寿命。
他也想做点什么,就当回报她这几十年的恩德。
可是能做什么呢?
相较之下,王崇才华平庸,心志也远不如她坚定。
好像除了这条命,没什么能回报她了。
所幸还有这条命。
王崇泼了一杯酒,洒于刑狱的杂草之上,敬即将上刑台的他自己。
景姿,要是有下辈子,一定要拒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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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那天,风轻云淡。
王若芙腿脚还没完全好,她虽挂职兰台,却并无实封,因此并不在百官阵列。她慢慢走近,越过人群,走到离邓遗光最近的地方。
邓遗光看见了她,对她笑了笑,释然而欣慰。
王若芙却微不可察地摇摇头,鼻尖微酸。
萧颂来孔雀台看她的那一夜,她终于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动机。
太原王氏围杀庄国夫人,意义何在?
朝野夺权吗?但太原王氏根本无人掌兵权,甚至庄国夫人死后不久,族中子弟便逐渐退出朝堂,十数年间就没落了下去。传到王崇手里时,不过剩下个体面的空壳子。
一件危险的事,但没有任何好处。
最大甚至惟一的可能,就是“不得不做”。有人胁迫太原王氏,不做就会死。
那么,谁有动机杀了庄国夫人?
庄国夫人对谁威胁最大?
人在山外山,犹见一道紫。
紫霞满天,凯旋声响,吉祥兆为庄国夫人而来。
可是吉祥兆,怎么能为臣子而降世呢?
天地异象,从来都是帝王提振威名的工具啊。
想通此事后她立刻以仅剩的一只雁传书,赶在萧颂来之前,将语焉不详的一封信送出了重重高墙,送到江南富春,邓遗光的手中。
围杀姜穗案实在隔了太久,若还有人知道真相,只可能是邓遗光。
邓遗光来了,也救了她们。
可他自己却要死了。
王若芙整夜整夜睡不着,心想如果这封书信没有送出去呢?
如果邓遗光没有来呢?
甘露年间,邓遗光因她而退隐。她以为保住了他的性命。
但时至崇武,又是她一封信唤来了邓遗光,将他送上刑场。
她托人去刑部大牢,邓遗光却不肯见她,只说自己罪有应得,叫她不必费心劳神,安心养伤。
“以吾之命,换一景姿,乃吾之幸。”
这句话由齐策代为转告。王若芙听见后,凝在风雪里,成了一座冰雕。
风过,催开一株迎春,嫩黄的花苞睁开了眼,早春二月,是复苏的季节。
刀光如影,挥过王若芙眼前,如一阵凛冽的冬风。
随后,血溅素衣。
她的老师,她的父亲,身首分离。
她终于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天地浩大,不该浮在天上看,该落到地上,甚至落到泥里。天高海阔,不止有山明水秀,也有穷山恶水。”
她去看了,她落到了泥里。
邓遗光的指引是她一生的注脚。
离开神都,身无分文,双脚淌血时,她来到邓遗光在富春的小院。王若芙真正的人生,是从那座小院开始的。
后来她不知往何处去时,总会回到那里。邓遗光粗布麻衣,挑着井水、摘着毛豆。
今时今日,她遭遇最大的危机,又是邓遗光老病之躯连夜赶到神都,一命换一命。
她喉间哽咽,张嘴,却仿佛哑了一般,说不出半个字。
最终,王若芙只能叩首——
老师,走好。
监刑台上,萧颂扔下火签,却在刽子手挥刀那一刻,微微偏过眼神,只看见鲜血飞溅,再回神,人头已经落地。
百官阵列之首,林世镜闭了眼睛,双手合十,不住地默念,抱歉,抱歉。
末了,安国长公主萧令佩睫毛一颤,低声道:“将邓……遗光,遗骨送归平江府富春县。”
烦人的课业、恼人的文章、气人的邓阁老。
她十四岁的忧愁,远得像上一世的事情。
萧令佩回身,目光扫过刑台下的王若芙、百官阵列中失神的楼凌。
她十四岁的朋友,也远得像上一世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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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若芙与林世镜回三径风来的路上,一路无话。
他们只是牵着手,紧紧牵着。
刚转入巷口,便见杨渲出来迎他们,“快回家吧,家里人都在等你们。”
王若芙微讶,“姐夫何时来的?”
杨渲也不瞒她,“半月前入神都,而后我去了富春一趟,上回行刑那日,才带着邓阁老赶回来。”
“富春?所以……邓阁老是姐夫带回来的?”
杨渲点头,看向林世镜,咳了一声,“这些事,姨妹之后再问妹夫吧。”
王若芙垂下眼帘,却是默默有了猜测。
她能想通的关窍,林世镜也可以。
所以,她能唤来老师,林世镜也能。
王若芙忽而顿住脚步,轻声道:“是我们一起葬送了老师的性命。对吗?”
林世镜跟着她一起停下。
他仰起头,浓雾遮眼,“……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们算得到真相,算得到谁是拿着真相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算到过,邓遗光的真心。
王若芙双手捂住了脸,“是我的错……”
林世镜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可他也说不出什么。
这一生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再也偿还不尽了。
“我还有一问。”王若芙哽咽道,“越王救若蔷,是谁安排的?”
“我。”林世镜道,“挟恩图报。”
甘露元年冬狩,野狼误跑出林中,险些咬断皇二子萧领的喉管,是林世镜一箭射杀野狼,救了他一条命。
时隔七年,为王若蔷,林世镜来向萧领讨报酬。
他抚她发端,“杖刑二十,是你自己的主意?”
王若芙“嗯”了一声,“子声不可能让我死。那枚丹书铁券,他也不会同意我送给妹妹。行刑前夜老师还没到,我只能想尽办法拖延时间。”
孔雀台内有高阳的旧奴,她借这名旧奴之口,传信高阳,令她转告延庆与楼凌。
只二字,“捉刀”。
当年因捉刀之过,她被崔慈音罚了二十杖。
今日,便借“捉刀”之计,拖延时间,赌邓遗光能带着证据及时赶到。
所以,最后一杖落下,邓遗光还没到的时候,王若芙几乎是绝望的。
可惜,他到了,她却也很绝望。
原来世间总有一件事,怎么做,都是错。
林世镜握紧了她的手,走进三径风来,与她道:“此案还没完。”
王若芙望向他,也望向在家里等着她的林景姿、王若萱、王若苇,她声音渐沉:
“此事起源,在王若兰,与陆府。”
李娘子身份未明,王若蕴仍没有下落。
还有,出自陈郡谢氏的那枚羽箭——
一切阴谋,不过起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