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端端立于萧本与百里昀跟前,其声清越,如珠落玉盘,字句皆精准无误,眸中灵慧之气隐现。
农人本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引得有些慵懒,此刻却都被小童的背诵吸引过来,于是渐渐围拢了过来。
雨落草棚,沙沙作响,与小童背书之音相和。
只是农人多为粗鄙之人,未解其义,皆面面相觑,满脸疑惑。
等小童背完,一壮年男子手挽着破旧蓑衣,上前一步,朝着百里昀与萧本二人作揖,问道:“大人,这小儿口中所念,我等不知是何意,可否为我等解惑?”
萧本闻言,起身,微微回礼,回答道:“这是我前年随诸位农收时作的一篇文章,只是我才疏学浅,所成之文陋劣,难登大雅之堂,故而所知之人少之又少。”
众人闻之,面上满是讶异之色。
萧本对这小童的表现也甚觉讶异,一来农人之中识字者鲜矣,二来农人终年碌碌,岂会闲来无事背诵他那述农者苦辛之文?
于是蹲下身来,转而细问小童:“你是谁家的小娃娃?”
话语方落,有一农人抢着回道:“大人,此小儿乃是村东老刘头家的孙儿,唤作刘墨,刘家清苦,他爹娘早亡,唯有祖父与他相伴为生。老刘头是个老秀才,平素会教授村中幼童诵读诗书、识文断字,只是近年以来,老刘头身染微恙,不甚康健,且田亩之中,收成寡薄,家境愈趋困窘。”
言罢,众人皆是叹息。
萧本了然,看着刘墨,轻声问道:“你年方几岁?”
刘墨低眉,目中黯然,脆生生地回答:“五岁。”
一位老叟拿着着斗笠,对着百里昀和萧本惊叹道:“此小儿,方五岁,竟有这般本事,真乃奇事!”
萧本闻之,起身喟然感叹:“如此慧黠小儿,困于贫窭而不得受学,实为大憾,我欲资助他去书院读书,使他得展才学。”
周围的农人听闻这话,纷纷交头接耳,面露欣悦之色。
刘墨向萧本深揖一礼,答谢:“大人大德,刘墨必勤勉向学,不负大人厚望。”
萧本含笑扶起刘墨,谆谆诫之:“刘墨,你记住,学可易命,力学不辍,必有所成。”
这时,雨霁云收,农人也就纷纷散去,继续去割麦子了。
刘墨再三向萧本拜谢,蹦跃着归家了。
“萧兄,我有些好奇。”百里昀凑过来撞了撞望着刘墨背影的萧本的肩膀,“你既说你这文章所知之人少之又少,这小儿上哪里知道的?”
萧本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说着,萧本笑了笑,“他们村里人的意图你还看不出来吗?他们既然对老刘头家的情况如此了解,想来也是与这小儿相熟,方才却作出一副对他超群记忆惊叹的样子,不奇怪吗?”
“如何不明白?”百里昀撩了撩衣袍坐了下来,“无非是想让你帮帮刘家,诸多贤才,为贫所没,本当读书入仕之人,却面向畎亩之中,背灼烈烈炎阳,此诚我朝悲事。”
“是呀!倒是百里兄,我觉得你有些奇怪。”萧本说着坐了下来,“你是从何处得知我的文章的?”
百里昀笑了笑,故作神秘地朝他招了招手,萧本顺势凑了上来。
“你可能不知道。”百里昀压低声音同他说,“州衙里呀有个人,对你的说的每一句话,都奉为皋臬,逐字逐句,全部背诵,我只要稍加一问,你的文章那岂不是手到擒来?”
萧本听完,一脸疑惑,百思不得其解:“谁啊?”
百里昀却是笑而不语。
此刻,州衙内拜读萧本文章的吕复打了个喷嚏,他赶忙起身把窗户关上了,复又坐了回去,摇头晃脑地喃喃自语:“风有冬息,岁已近暮,年将至也。”
说着他摇了摇头,又拿起了书卷:“也不知道那刘家小子有没有背下来。”
复而又道:“那小子聪慧,萧大人良善,我担心他做甚,倒是我愚笨,到现在还没背下来!”
夕阳西下,麦已刈尽,农人带着一身的疲惫荷镰而归。
他们纷纷走向百里昀和萧本,拱手作别。
百里昀和萧本言谈正欢,也笑着同他们道别。
百里昀叉着腰向周围望去,昔日金波荡漾的麦田,现下唯余短茬,麦茬齐整而立,微风徐来,瑟瑟而动。
夕照之下,残阳倾于麦田,麦茬尽染丹色,远处农舍的烟囱已袅袅升烟。
余光间,他瞥见了远处的古槐树。
少顷,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中透着一抹狡黠,朗诵道:“非为盛誉而趋,不因困厄而离,君怀民于心,民敬君于心。”
“何意啊?”萧本低着头去把卷上去的袖管放下来,“为何突然朗诵起了韩相的文章?”
古槐树下拴着两匹马,正悠闲地摇着尾巴吃着草,百里昀朝那里扬了扬下巴,萧本心下疑惑,快步走到了树下。
树下赫然躺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萧本打开一看,是黄澄澄的橘子。
“我是觉得韩相这句话说得不错,此情此景也恰好合适。”百里昀慢悠悠地踱步过来,“朝臣会骗人,君王会骗人,但百姓不会。”
萧本拿起一个橘子抛给他:“这许是百里兄上京历练了一番的感慨吧。”
百里昀扬手接过橘子剥开,橘香四溢:“可不嘛。”
“不过啊,我知道你总归是要回元安的。”萧本系上了包袱,背在了身上。
“你不想去元安吗?”百里昀问。
“不想。”萧本翻身上马,马扬蹄轻跃,“我就想年轻的时候呢,干些实事,年老的时候呢,归于农务。”
“还有啊。”他笑了笑,“我的字是逐末,往后私下可以这样称呼我。”
“表字子书。”百里昀也笑了笑。
风扬起了他的衣角,扬起了萧本的发带。
这时,忽闻一阵蹄声自远迩来,萧本侧耳微倾,眉梢轻扬:“许是梁公案有了进展,吕复前来寻我们俩了。”
百里昀点头表示赞同,将橘子一把塞到了嘴巴里咽了下去,拍拍手就准备去解拴住的马,余光却瞧见远处而来的那匹马上的身影甚是熟悉,他这才转过身来,却见林杳驭马疾驰而至。
百里昀双眸顿亮,不自觉地惊喜浅笑,放下准备解绳子的手牵住了林杳的马:“你如何来了?”
林杳翻身下马,于此同时萧本也下了马。
百里昀正想把他们二位介绍认识,却突然看到林杳抬起了手,下一瞬,带有温热体温的手触碰上了他脸颊。
百里昀顿时一怔,面上满是意外之色,他实在不敢相信林杳会做出这种举动。
他微微蹙眉,带着疑问的眼神看向她。
林杳却是没有理会他的疑问,手指轻轻抚上他脸颊,道:“这脸上怎么全都是泥点子。”
说完,这才像是刚刚看到萧本:“这位便是萧推官吧。”
萧本应了一声,向她行礼。
百里昀摸了摸自己脸上已经干掉了的泥点子,退到了林杳身边:“逐末,这是我夫人。”
“原来竟是你的夫人!”萧本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上前就要去握她的手。
“诶诶诶!”百里昀上前一步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挡住了萧本的手,“君子动口不动手!”
萧本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了,立马又后退了几步:“是是是,是我逾矩了,我是看到——夫人贵姓啊?”
林杳回答:“双木林。”
“噢噢林夫人。”萧本笑了笑,“上次看到林夫人仅凭描述便能画出梁公的画像,萧某是敬佩不已啊,早便想着要是能与林夫人见上一面那得多好啊——”
“你要见我夫人干嘛?”百里昀皱着眉看他。
“是这样的林夫人。”萧本讪讪地朝百里昀笑了笑,继续对林杳说,“您也知道,我是推官,推官者,主司刑狱之事,察狱讼,勘刑名。”
“只是当了快三年的推官了,我总觉得州衙内少了一种官职。”
林杳问:“是何官职?”
百里昀先是一愣,旋即会意,眯着眼问萧本:“你说的该不会是画罪师吧?”
萧本的脸上先是一愣,仿佛被人点中了穴位,动弹不得,紧接着,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很是猥琐的微笑,他拿手点了点百里昀:“懂我!懂我!”
林杳双眉轻蹙,目光中带着些许尴尬,她将视线从萧本身上移开,有些许疑惑地投向百里昀。
这萧推官和她想象的倒是大不相同,之前听景从说他是个严肃的,一本正经的,现在看来,怎么有些……有些幽默?
百里昀眉峰轻耸,面上亦是茫然之色。
见林杳投来惑然的眼神,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也是刚才才见到这样的萧本。
“林夫人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州衙是不是少一个画罪师!”萧本掷地有声地说。
林杳移回视线,讪讪地点了点头。
“所以林夫人——”萧本问,“你愿不愿意来州衙做我的私人画罪师,月俸什么的都好说……”
林杳原本点着头,突然“啊”了一声。
“不是萧本。”百里昀伸出了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你也知道叫她林夫人,她是我夫人,你注意一下……”
“子书。”萧本伸手打断了他的话,“此言差矣,我叫她林夫人是因为我不便称呼她的名姓,而非是因为我觉得她的身份是你的夫人,她得先是她自己,再是你夫人,不是吗?”
百里昀当下哑口无言,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杳见二人这般,忙打断了他们:“画罪师一事稍后再议,我今日前来,是为梁公案。”
萧本,大梁最强HR[让我康康]
林杳:大哥!你装装啊!在外人旁边装装夫妻啊![化了]
风有冬息,岁已近暮,年将至也。——梁·萧本
非为盛誉而趋,不因困厄而离,君怀民于心,民敬君于心。——梁·韩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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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同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