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制仙鹤样式香炉中的泽兰香已然燃尽,不大却华丽屋子还缭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柳折枝端坐在床沿,眼睛却看向了背向她在桌案旁坐了一夜的李熠。
马蹄声落在元安大街的青石板路上,嘚嘚回响,由远及近,嘚嘚作响,由近及远。
或许那是要进宫早朝的大臣的车马,或许那是晨起赶往书院达官显贵学子的马车,不论如何,都说明……
天将大晓。
李熠显然也听到了,故而他站起身来,行至门前,正欲开门,却听到身后传来了“扑咚”跪地的声音。
“王爷,折枝已无家可归,昨夜要是王爷不来,折枝本欲悬一条白绫于房梁之上,了此余生,是王爷救了折枝的命,故而折枝的命便是王爷的,折枝哪也不去,此后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你要知道。”李熠深了吸一口气,已经扶上门框的手紧了紧,“我此刻打开这扇门出去,你的天便亮了,徙居他所,伪造户籍,没人会知道你是谁,没人会知道你的过去,天下之大,你可行你想行之事,做你想做之人,但——”
“若你决意要我阖上这道门。”李熠停顿了片刻,似是在给她思考的空隙,“便是永夜。”
“折枝早无生念,自昨夜起,折枝魂魄已在奈河之畔,徒留躯壳于世间。折枝既不畏死,又何以恐惧永夜?天下之人皆诟詈我爹,唯有王爷还记念着他的善。折枝感激,但求能为王爷效绵薄之力,尽全马之劳不负王爷救命之恩德。”
力道不足,却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好。”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柳折枝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了,李熠却轻轻应了一声,而后利落地打开了门出去了。
……
庭院前那株古松,不知是经过了多少年岁,松针一根根翠得像上好的碧玉一般。
昨夜刚经受了晚间雨水的洗礼,让那绿意愈发浓郁,绿得青翠欲滴。
廊庑一头有两位女婢端着案具走来,案具上稳稳地放着瓷盏,两人一边走着,一边低声嬉笑交谈着。
“也不知道王爷是怎么了?居然非要娶一个青楼女子。”
其中一个较高一些的婢女声音压得很低,说道。
另外一个较矮小一些的侍女听到了这话,眼睛下意识地回头,朝四下里瞥了几眼,见周围并没有旁人,这才放下心来,也跟着低声附和道:“青楼这些女子呐,最是勾人了,王爷的心思谁又能猜得透呢?估摸着觉得她新鲜吧。”
柳折枝此时正弯着腰去捡不小心被风吹到假山后面的帕子,那些话就这么随着风不经意地飘进了她的耳朵。
这些话沿着她的脊梁蜿蜒而上,让她脊背发凉。
世间不论女子还是男子,对青楼女子恶意太大了,可若世道应允,她们又何苦以色侍人?
她已无生意,可听到其他人这般说青楼女子,竟让她起了生意,想要为她们鸣不平的生意。
那日夜间,满天的繁星如点点萤火,璀璨而明亮,她就这样坐在石阶上看星星。
她突然觉得她们这些人和星星很像,君王是月亮,时有阴晴圆缺,而她们这些人就像是月亮旁边的星星,倘若月明,那么星稀,若君王贤明,那么世上向她这样的人就会少很多很多。
李熠缓缓走到柳折枝的身边,然后与她一同坐在院石阶上:“在想什么呢?”
柳折枝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星星,许是晚风太过温柔,许是他的询问太过于家常,她竟然忘记要起身向他行礼,只是一瞬不移地望着夜空:“忽觉我这样的人像星星。”
李熠随手拿起她放在石阶一旁的团扇,左右玩弄着,有些好奇地说了句:“哦?”
“不得志之人如星,君王如月,月时有阴晴圆缺。而不得志者,若月侧之星也。”
“月明,则星疏,若君王贤明,则世如我者寡之又寡。”
无影和无踪站在墨黑的树影下,无影抱臂皱眉,压低声音问:“前几日圣上同王爷说想给他和冯三小姐赐婚,你我二人提议,若王爷真不想娶冯三小姐,柳大人的女儿因父罪沦为官妓,大可以把那柳小姐赎出来娶回来,圣上指不定龙颜大怒就取消赐婚了呢,当时王爷说不能误人家清白,那夜本说把柳小姐赎出来不准再提嫁娶之事,谁知第二日竟就变成非柳小姐不娶了。”
“是啊。”无踪叹了口气,“不过如今看着倒像是两情相悦呢。”
柳折枝握着手中刚采撷的桂花枝,侧过头看着李熠,轻声问道:“王爷可会后悔?”
李熠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上扬,笑道:“为何后悔?该后悔的是柳小姐才对。”
柳折枝轻轻一笑,说道:“欲死之人,自是不后悔,只是我要与王爷做戏,冷落尚书府的三小姐,听说冯三小姐是极好的人,王爷当真不会后悔吗?”
李熠摇了摇手中那把精致的团扇,扇面上的桃花仿佛活了过来,随着扇子的摇动轻轻晃动着。
他的思绪像是被一阵无形的风卷走了,不知飞到了何处去,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一场遥远的梦境一般,喃喃了一句:“我这样的人,最不该牵扯的就是她。”
李熠乃是皇七子,圣上亲封的凛王,可他身上却没有那种盛气凌人的高贵之气,相反,整个人温润得如同一块暖玉。
只是他在众人面前,总是以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示人,久而久之,好像行为方面看着倒也像个真纨绔了。
她偏过头看着李熠:“嗯?”
李熠听到了轻声柳折枝的疑问,笑着问道:“如何?好奇?”
柳折枝却是耸了耸肩膀,像是打趣一般揶揄:“折枝不感兴趣。”
李熠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中带着一丝悠远,缓缓说道:“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不说也罢。”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
好端端的天忽然变起了脸,原本晴空万里的,不知怎的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
百里昀见状,急匆匆扛着镰刀朝着不远处的草棚奔去,跑得足够迅速,这才免得变成了落汤鸡,只是还有些许雨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
草棚里有其他农民刚刚跑进来,正胡乱拿着汗巾擦着身上的雨水,此刻还不忘给百里昀递了一条:“大人,擦擦雨水吧。”
百里昀应声接下,却见草棚之下,还有一名裤腿袖管高卷,身上挂满泥点子的绀青色男子却乐呵呵地,不慌不忙地泡好了一盏热茶。
噼里啪啦的雨声里茶香四溢悠悠转转,让这雨幕中的麦田之景倒是别有韵味。
百里昀脚下带着两脚泥水,一路“吧嗒吧嗒”地走到桌边。
他也顾不上许多,伸手就抓起陶碗,仰头猛灌了一口:“萧兄泡茶的手艺倒是不错,看在这茶清香的份上,也就不赖你幸运,能赶在雨落前先回来泡了壶茶。”
雨落之前,萧本有些口渴,便放下了镰刀到草棚下拿起茶水准备解渴,不料竟是没了茶水,这才跑了户人家,要到了新茶,正泡着呢,雨落下了。
“也不能说是我手艺好。”萧本稳稳地端着自己的陶碗,喝了一大口,心满意足地说道,“探州芽茶虽在探州平常,可到了京都,却实实在在是皇室才能喝上的了。”
“芽茶……”百里昀随手用汗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叉着腰呢喃,“今年天气也着实奇怪,往年此时小麦早该收完了,今年却是拖到了现在。”
萧本又大灌了一口茶,这才施施然地说道:“往年啊知州都不与我们一道帮百姓收割,倒是百里大人,非缠着我带你来,我还真挺好奇的,你上哪儿知道我每年都来乡野帮百姓割麦的?”
“要想人莫知,除非莫留痕。”百里昀眉目微挑,笑着摇了摇头,“永晏九年秋,麦熟于野,农者皆出,刈麦于田。朝起之时,东方未白,荷镰负篓,疾行阡陌。及于麦田,但见麦浪翻金,麦饱粒盈……”
百里昀念的,正是萧本前年所写的文章《永晏九年刈麦于野》。
“诶诶诶!”萧本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摆了摆,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我文章作的不好,当年科举名次也不高,不过是偶然有感而发,记录一下罢了。”
“科举,选能读书之贤才也,然为官,非独需能读书,会读书之人,乃求可实心为百姓任事者,能急民之所急,忧民之所忧。萧兄,在这一点上,胜状元、榜眼多矣。”百里昀轻轻放下手中的陶碗,目光中望向在一旁说笑的农人,农人们望见他看过去的视线,都乐呵呵地朝他们笑。
“知州大人。”一个还不足百里昀膝盖高的小娃娃跑了过来,奶声奶气地询问,“您方才是在背萧大人的《永晏九年刈麦于野》吗?”
百里昀蹲下身子,看着小娃娃稚嫩的面庞,说:“是呀。”
“我也会背!”小娃娃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萧本也蹲了下来,摸了摸小娃娃的头:“当真?”
他自是不信的,一来小娃娃估摸着这时候字还没认全,二来他文风文笔着实一般,倒真没可能被百姓口口相传。
“永晏九年秋,麦熟于野,农者皆出,刈麦于田。
朝起之时,东方未白,荷镰负篓,疾行阡陌。及于麦田,但见麦浪翻金,麦饱粒盈,众人散于陇亩,俯身劳作。镰起麦倒,声动四野。壮者奋力刈之,速如疾风,老者虽力有不逮,然其志弥坚。
日悬于空,汗流浃背,浃于衣而湿于土。然皆不敢稍歇,盖麦熟之期短,若逢风雨,则麦损于地,一年之劳将付之东流。
妇孺亦至,携壶浆箪食,以饷劳者。饮浆食馍于陇间,片刻即复劳作……”
有贫者,田少而赋重,家无余粮。见遗麦于地,乃拾之入篓,虽有惭色,然生计所迫,不得已为之。
其状之惨,吾无不恻然。
吾观刈麦之景,感民生之艰。
李长吉有言: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农者终年劳瘁,食不得饱,衣不得暖,而赋税相逼,苦不堪言。
吾辈生于斯世,享安然之乐,未亲农事之苦,念此,心有愧焉。
永晏九年秋,麦熟于野,农者皆出,刈麦于田。
朝起之时,东方未白,荷镰负篓,疾行阡陌。及于麦田,但见麦浪翻金,麦饱粒盈,众人散于陇亩,俯身劳作。镰起麦倒,声动四野。壮者奋力刈之,速如疾风,老者虽力有不逮,然其志弥坚。
日悬于空,汗流浃背,浃于衣而湿于土。然皆不敢稍歇,盖麦熟之期短,若逢风雨,则麦损于地,一年之劳将付之东流。
妇孺亦至,携壶浆箪食,以饷劳者。饮浆食馍于陇间,片刻即复劳作。
有贫者,田少而赋重,家无余粮。见遗麦于地,乃拾之入篓,虽有惭色,然生计所迫,不得已为之。
其状之惨,吾无不恻然。吾观刈麦之景,感民生之艰。
李长吉有言: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农者终年劳瘁,食不得饱,衣不得暖,而赋税相逼,苦不堪言。
吾辈生于斯世,享安然之乐,未亲农事之苦,念此,心有愧焉。
——梁·萧本《永晏九年刈麦于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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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观刈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