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草为萤 第45章 第 45 章

“你说的画中人，是谁？”过了好一会儿，沈衷才问道。

裴怜尘有些摸不准他所问何意，正有些踟蹰时，沈衷又说：“依小废物所言，这里的确曾有一人，只是孤醒来之时，他已经不在了。小废物似乎很在意他，宁愿献出心魂，也要撑起此处天地四维，他无意活，孤不想死，我们，各取所需。”

沈衷说着垂下眼，抬手拨开衣襟摁了摁心口。

他身上的袍子松松垮垮地挂着，衣襟敞开至腰间，裴怜尘顺着他的指尖，一眼便看见了他胸口一片骇人的腐烂，一颗小小的白色光团正蜷缩在心脏的位置，如心脏一般微微跳动着。

“他迟早有一天会消散。”裴怜尘望着那团微弱的白光，每一下，都很吃力地跳动着。

“有什么关系？”沈衷笑起来，“我与此世同亡，便是千秋万代！唯我一人！”

裴怜尘没有说话，只觉得惋惜。

一个少了些手腕与实力的少年，看过了坐拥天下的那么一些微渺的希望，困于自己，又迷失于自己，这个画中世界，或许是他唯一用来自欺的梦境。

可是邵嘉呢，裴怜尘一时有些犹豫，他是想看到那个善良的、真正爱着画的沈砚书，还是眼前这个疯癫阴郁的沈衷？

他此行的目的原本是救沈砚书，可眼下的情况，若要取回沈砚书的魂魄，则必要将前世沈衷的执念剔去，如此沈砚书此生便可不必再为前世所扰。

可没了沈砚书的心魂，他与这画中世界一样，不过是前朝朽坏的旧物事，顷刻间便会随着画中世界的崩塌而化为灰烬、不复存在。

若是放任他，由着他去往下一次轮回，那沈砚书也必然像前几次一样，因为他的影响而早早亡故，下一世，也依然如此。

裴怜尘隐约觉得，不论哪一个结果，都不会是邵嘉想要的。

既然都是死路，裴怜尘觉得，应当由自己来当这个恶人。于是他看准了机会冲上前去，想要夺回那属于沈砚书今生的一魂。

沈衷自然也察觉他的意图，比不可能让他靠近，立时勾勾手指，地面忽然变得不再坚硬，如同宣纸一般柔软起伏起来，裴怜尘失了着力点险些摔倒，稳住身形，正当他盘算着没有灵力与魂力可用的情况下、究竟能不能成功打败沈衷时，地面忽然撕裂开来，裴怜尘落下去时抓住了地面的一角，低头一看，其下竟是刀山火海，若是不小心落下去，定是一刹那就万刃穿心而死。

而后裴怜尘听见上方传来脚步声，是沈衷走了过来。

沈衷居高临下地看着裴怜尘，然后抬起脚，踩在了他手指上，用力地碾了碾。

“倒是意外之喜，送上门来的活殉。”沈衷低低笑起来，更用力地碾着裴怜尘的手，然后像玩儿似的，开始一根一根踢他的手指，指甲盖被掀了起来，可是裴怜尘不敢松手。就在沈衷再次踢来时，他猛地朝上一用力，另一只手抓住了沈衷的脚踝，猝不及防的沈衷被他狠狠一拖，也跌下了裂缝，他身上生长出的那些墨色的脉络发出难堪重负的撕扯声，然后和裴怜尘一起被吊在了刀山火海之上。

“你这下盘忒不稳了！”裴怜尘欲哭无泪，他本想抓着沈衷爬上去，谁知道这家伙弱得跟个纸人似的，他感受了一下手里那细弱得好像只剩骨头的脚踝，又有些庆幸自己没一把拉断这家伙的腿。

沈衷也懵了，他好久没见过活人，没想到乍一见，就这么刺激。与天地相连的那些脉络传来撕裂的疼痛，他却也一时顾不上了。

就在此时，裴怜尘忽然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拖拽起自己，拉着自己一点点抽离。

或许是程小满看见了什么异状，正在将自己和沈砚书分开。可是······裴怜尘抬眼看向上空，他已经碰到沈衷了，就差一点点就能拿到沈砚书的一魂，若是此时走了，岂不是功亏一篑！裴怜尘定了定神，抵抗着那股拉扯他的力量，努力伸手够到了沈衷的小腿。虽然有些滑稽，但是他得顺着沈衷爬上去。

沈衷自然不可能让他为所欲为，抬起另一只脚就要踹他下去，两人在半空中晃荡了起来，而后只听得四面八方传来接连不断的裂帛之声，沈衷与天地四维的联系全部断裂，和裴怜尘一起落了下去。

坠落之时，裴怜尘只觉得那股拉扯自己的无形力量更大了，几乎要将他的神魂硬生生拖出去，可是只差一点点！他于是竭力对抗着那股力量，一把揪住了沈衷飘飞的衣袖，将他拉进了自己，要去抓他心口那沈砚书的一魂。但是来不及了，下一刻，他俩便要一起落入刀山火海之中！

刹那间裴怜尘有些进退两难，就当他决定放手回去之时，刀山火海之中也突然生出了密密麻麻的蒹葭，开出了无数雪白柔软的花。

裴怜尘和沈衷一起，坠进了一片绵软而雪白的芦苇花中，扬起了一大片纷纷扬扬的白絮。

半空中传来了接连不断的岩石崩裂倾塌之声，犹如阵阵雷鸣。

裴怜尘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看见周围黑色的石壁全部碎裂坠落，露出了天空，他坐起身，放眼望去，整个世界竟然已全换了样貌，变成了一片开阔的芦苇地，一条广阔的河蜿蜒向远方，风和日丽，远山迤逦。

沈衷呢！裴怜尘没闲工夫赏景，转身便拨开重重芦苇去找方才一起坠落的沈衷，不多时便找到了，沈衷静静地躺在白色的芦苇花上，不知在想什么。

只要取出沈砚书的一魂，就可以走了！裴怜尘连滚带爬地跑了过去，半跪在沈衷身边，抬起了手。

沈衷却没有搭理他，只是说：“这里，好像有些眼熟。”

裴怜尘的动作一顿。

沈衷转动眼珠看了他一眼，问：“你在等什么？莫非是要等孤良心发现，自己放走小废物？”

裴怜尘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不可能的。”沈衷捂住心口，“凭什么？”

凭什么只有自己要度过那些暗无天日的岁月，凭什么疯的只有自己？

裴怜尘狠了狠心，就要下手之时，忽然听见远远地传来了程小满的声音：“师父——你在哪——”

程小满怎么会来这里！

裴怜尘惊异不定地站起来，朝四周望去，可是芦苇太高几乎没过头顶，他根本看不见程小满在哪里。沈衷也回过了神，勉强站起身来，趁裴怜尘不注意，袖中爬出一条墨色的脉络，像有生命一样蜿蜒着垂入了地下。

这里也是画，可以控制！沈衷心里一喜，手腕猛地一顿，以他和裴怜尘为众心，刹那间地动山摇。既然马上要再赴轮回，他不介意多拉一个活人垫背。

“那边有动静！”远远地，程小满忽然高喊了一声。

裴怜尘在画中虽然没有灵力也没有魂力，但好歹是修行之人，体术比沈衷强多了，当即出手将他制住，摁在了地上，怒道：“住手！”

程小满竟然真的跑了进来！裴怜尘又气又急，他不知道程小满是怎么进入画中的，但若是因为这疯子伤了程小满，自己也要发疯了！

“孤为什么要住手？”沈衷只是笑，“那个扯着嗓门叫来叫去的小孩儿又是谁？”

裴怜尘当即不再犹豫，伸手要去剜沈衷心口的一魂，沈衷却也反应极快，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与他扭打在了一处，然后袖子里爬出了丝丝缕缕的墨色脉络，缠绕在了裴怜尘手上、小臂上，一点点勒紧，裴怜尘依然用力地伸着手，被缠绕的地方顿时沁出血来，血珠刚冒出来，就化成了细碎的光点消散。

在此地受伤，流出的不是鲜血，而是细小的生魂碎片。

“会断哦。”沈衷脸上笑意更深，然后只听得刺啦一声，他操纵着那墨色的玩意儿，将裴怜尘的半条手臂撕了下来，紧接着他身后那些残留的墨色脉络像蜘蛛脚一样暴涨支棱了起来，往回一勾，刺向了裴怜尘。

“给我个弹弓啊！——”远远地突然传来一声怒喝，而后破风之声传来，一枚石子击穿了那黑色的蜘蛛腿的东西，那玩意儿好像也知道痛，化成了柔软的黑烟缩了回去。

“哥，再给我个剑！”程小满又喊。

“我是什么许愿池里的千年王八吗？”不知从哪传来了邵嘉的声音。

程小满朝裴怜尘跑过来，跑着跑着前方居然真的出现了一把剑，他一把拔起来，撒开长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裴怜尘跟前，还不忘夸赞一句:“你比许愿池离的王八灵！”

程小满在裴怜尘面前站定了，举着剑对着沈衷，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师父，这剑要不给你？”

“你也不看看我右手在哪。”裴怜尘晃了晃身子，右边的袖管空空荡荡。

“你，你不会左手剑吗？”程小满回头看了一眼，慌了。沈衷阴沉沉地盯着他，他后退了一步，踩到了裴怜尘的脚，伤敌为零，先自损一百。

“邵哥哥，你这小情郎不太对劲啊！你要不自己来看一眼！”程小满又对着半空喊。

裴怜尘：······

完了，自从和月如瑾相处过，这孩子就完了。

沈衷压根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是警惕地盯着他手里的剑。

半空中又传来邵嘉的声音：“我不想去吗？全都去了待会咱们怎么回来！”

“邵嘉？”裴怜尘试着喊了一声。

“他听不见。”程小满说着指了指自己脑门上墨迹还未干的半个传讯符，“他只能听见我说话。”

这是什么鬼主意！裴怜尘忽然懂了，程小满让邵嘉在自己身上画了传讯符！这可真是，鬼画符！亏他能想得出这办法。

“小满，沈砚书的一魂，在他心口。”裴怜尘说。

“他不是沈砚书？”程小满有些惊讶。

“他是沈衷。”

程小满愣住了，沈衷却忽然有了动作，数道黑影从他身上伸展开来，趁程小满愣神再次袭向了他，裴怜尘单手揽着程小满向旁边一扑，险险避开，黑影却又迅速调转方向扑了过来。裴怜尘推着程小满替他挡下了这一击，道：“把那一魂剜出来！”

程小满没有章法地挥剑，勉强荡开了一些攻击，却踌躇不前：“可是邵哥哥要找的人，原本就是沈衷，那一魂剜出来，他会如何？”

裴怜尘回答不了程小满，劈手去夺他的剑，程小满却猛地后退一步，拉着裴怜尘躲过黑影的同时将剑藏在了身后。

这逆徒，是来帮倒忙的么！

不等裴怜尘再说什么，程小满忽然拉着他，一头冲向了对面的沈衷，猝不及防地伸手抓住了对方的衣襟，同时大喊道：“走了！”

一瞬间天旋地转！

裴怜尘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程小满也睁开了眼，脸上还带着水，像是刚被人泼了一桶水。

“你怎么这样叫醒我。”程小满很有些不满地摸了一把脸。

与此同时，榻上的沈砚书也睁开了眼睛，坐起身，警惕而疏离地盯着屋里所有人。

程小满把沈衷一起带回来了！

裴怜尘一时有些头疼。

程小满却凑过来小声说：“这里是咱们的地盘，干嘛在那边跟他打。”

裴怜尘不知如何解释，只是看向了邵嘉，沈衷还存在这件事，他原想瞒着邵嘉的。年少时相知之人，轮回磋磨之下已然忘却前缘，相见不如不见。

“恶鬼？”邵嘉忽然问。

裴怜尘不是很确定他在问什么。

“我看见你了。”邵嘉猛地冲上前去，就在他的利爪要接触到沈砚书咽喉的一刹那，一团黑影从沈砚书的七窍之中钻了出来，越过窗户逃了出去。邵嘉也幻作魂态，紧随其后追了上去。

“问道！”裴怜尘顾不得魂魄撕裂后隐约作痛的右手臂，唤起问道剑也御剑追了出去。

程小满看着晃晃悠悠然后砰地掉下来的窗户扇，气不打一处来：“······都厉害，都不走门！刚修好的啊！”

身后沈砚书发出了声微弱的轻哼，他赶忙转身，却发现沈砚书还没醒，大约是蜷曲着倒下的姿势太难受，昏迷中也不是很安稳，程小满只好任劳任怨地将沈砚书摆好，又帮他擦了汗盖了被子，才跑出门去，叫醒院子里熟睡的程闪电，骑着程闪电就朝空中远远的剑光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