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邵嘉将那团黑影狠狠掼在了地上,姗姗来迟的裴怜尘才看见,那黑影之中还裹挟着一团微弱的白光,若不是邵嘉及时追了上来,这一世的沈砚书恐怕没救了!
邵嘉的利爪陷入了黑影之中,将那有如实质的黑气一丝一缕地扯下来,那黑影一开始翻滚挣扎着,渐渐地却不动了。
“邵嘉!”裴怜尘急急地喊了他一声,邵嘉却好像根本听不见似的,只是执拗地,要把困着沈砚书魂魄的恶鬼给一点点撕碎。
或许不该开口,他什么也不知道,便不会伤心难过,只会知道自己救回了心爱之人的转世魂魄。裴怜尘觉得头有点昏,定了定神,脑子里却忽然响起了程小满的声音:“可是邵哥哥要找的人,原本就是沈衷!”
沈衷是疯子,是恶鬼,是不该存在,可无论如何,沈衷不能由他来亲手抹杀······
“住手!”裴怜尘终于挥出了问道剑,清亮如月色的剑气凌空而下,将两只鬼荡开来,“他是——!”
邵嘉有些不解地看向裴怜尘。
“他是沈衷!”裴怜尘咬咬牙,说出了口。
“他·····”
“他是沈衷,可他不记得你们之间的情谊,他早就疯在了轮回里。”裴怜尘抢着说,“告诉你,是希望你不要出手,但我也希望,我出手时,你不要拦我。”
“你若不信,就亲口问他。”裴怜尘见他不说话,又说。
邵嘉看向了黑影,那团残破不堪奄奄一息的黑影在夜风中微微地飘动着,竟好像有些委屈似的,蜷缩了起来,一副不想同他说话的样子。
“你可以看我的记忆。”裴怜尘并指点在了太阳穴,用不甚熟练的摄取心神之术抽出了一小段记忆,夜风一吹,那段记忆便像蛛丝一样,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被邵嘉抬手勾住,消弭于他的掌心。
也许过了很久,邵嘉忽然动了动,朝那团黑影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半跪下来,猝不及防地亮出了利爪,深深没入了黑影之中。
“还给他,小衷。”邵嘉握住了那团白光,缓缓地将它往外扯,黑气一丝丝缠绕过来,发出些痛苦的、小动物一般的哼唧声,徒劳地阻止着他。
“邵嘉,他寄生在正常的魂魄上。”裴怜尘也开口阻止道,“你这样将他们分开,他会彻底消失。”
邵嘉却好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用力向外拽着那一团白光,黑影卷上了他的手腕,无力地拍打着。
“还是由我来——”
“十七次剔肉剜骨般的轮回,你第一次想要记得的,是什么?”邵嘉忽然问,也不知是在问谁。
黑影颤了颤,探出细小的脉络包裹住邵嘉的手腕,似乎在哀求他轻一些。
“我猜一定不是什么千秋万代,你从来不在乎。”邵嘉低声说,“你忘记了,我告诉你。”
黑影吃痛,死死勒住他的手臂,有零零星星的晶亮碎片逸散在风里。
“你那时候说,你要逃到一个很远的地方,生来不必受万人供奉,也不必去担万民之责,你只想当一个小废物,自由自在地游山玩水、写诗作画。我那时候教训你,不可以说这种话,更不可以觉得自己是废物······我们,不去度朔山了好不好?”邵嘉顿了顿,眼里忽然滚落一行血泪来,猛地用力地拽出了那团白光!
裴怜尘呼吸一滞,只觉得连夜风都好像有片刻的静止,而后忽然狂风大作,像是什么人泣血的哀嚎。
黑影倏忽之间碎裂,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留下,就被大风卷上天去,又很快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带他回去罢。”邵嘉松开手,那团白光悠悠地飘起来,被裴怜尘一把扯住塞进了怀里揣好。
“我怕动手太慢了自己会不忍心,却没想到······这样快。”邵嘉从厉鬼态化为了人形,茫然地笑了笑,那滴血泪才刚刚坠落在地上。
“你——!”裴怜尘还想说什么,就看见邵嘉的身影也忽然碎裂开来,化成了无数冰晶一样的碎片,被大风扬起,吹散成了齑粉。
“邵嘉!!!”裴怜尘目眦欲裂,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就这样,不见了?
分明熬过了三百年,却须臾之间,就不见了。
这一路朝夕相伴,插科打诨的朋友,到最后甚至没有来得及同他说一句像样的告别。
从此之后,沈衷留下的魂魄永远自由了,百年之后重归度朔山,再不会为那一世困囿。可邵嘉,裴怜尘知道,他永远不会去度朔山了,他是真真切切地、消失了,跟着沈衷的执念与疯魔一起,散尽了。
“他甚至不记得!他分明辜负了你,”裴怜尘拿着问道剑,在雪地上狠狠戳出几个口子,“你真是······”
真是什么呢?
裴怜尘也茫然起来。
或许邵嘉也算得偿所愿?裴怜尘忽然想起,邵嘉一直在找的,是沈衷,也只是沈衷。
沈衷是疯了,是忘了,可是也真的留在了此世,真的叫他找到了。
这三百余年,沈衷当真辜负了吗?
裴怜尘又想起画中大殿之上,沈衷大大方方扒开衣襟,给他看腐朽的身体中那一颗洁白的心魂,那是他最脆弱的命门,却无所保留地展示给了敌友未知的来客,或许他这三百余年,也一直在等着能有什么人来了结他。裴怜尘忽然失了力气,松开手任问道剑坠落在地,而后跟问道剑一起躺在了薄薄的积雪里,看着云霭沉沉的夜空。
程小满牵着走到半路就不愿意驮人的程闪电找到裴怜尘时,吓了一跳,险些以为师父被人打死了,扑过来正要哭丧,一巴掌摁下来,摁得裴怜尘发出一声惨叫。
“你是不是嫌我活太久?”裴怜尘想发火,但现在闲了下来,才觉出身上疼的厉害,在画中受的伤,回来之后都留在了魂魄上,虽然皮肉无事,该疼的却一样不少。程小满这一摁,雪上加霜!直接摁得裴怜尘吐出一口血来。
“师父!”程小满大惊。
“没事。”裴怜尘抓了把雪擦了擦嘴,自从得了郑钤给的魂修秘法,又有温迩雅在旁指点,他近日已觉得身体与魂魄都轻松多了,不再像之前那样容易疲倦,只是在画中短短片刻,受得伤实在有些多,这才一时没有忍住口吐鲜血。
“真的没事吗?”程小满半信半疑,紧张地攥着裴怜尘的衣服。
“真的没事。”裴怜尘推开他的手,站起来跳了跳。
程小满见裴怜尘无事,松了口气,四下看看不见邵嘉的身影,问:“邵哥哥呢?”
裴怜尘没有说话。
程小满正要再问一遍,却忽然看见裴怜尘眼角淌出了一滴泪来。裴怜尘也觉察到了,有些难为情地背过身去。
程小满于是不再问了,他想,自己大约已经知道了。从今往后,邵哥哥不会再出现了。
天已经有些亮了。
回去的路上,有早起的人家已经打开了门,扫着门前的积雪与炮竹纸皮。
沈砚书还静静地躺在榻上,裴怜尘将那团白白的魂掏出来,松开手,那团白光便自己没入了沈砚书眉间。
裴怜尘看了他一会,决定先去弄点吃的,毕竟这一夜折腾,程小满和沈砚书应该都又累又饿了。
只是到了灶台前,裴怜尘才有些苦恼,自己可不会做饭,于是找了找,将前些日子剩下的冷馒头用法术温了温,配上点小腌菜,就端了出去。
裴怜尘端着剩馒头进屋的时候,沈砚书竟已经醒了,站在桌前一动不动。
“怎么了?”裴怜尘走过去放下一盘子满头,才发现,桌上还有一副新作的画。
远山迤逦,河水汤汤,岸边蒹葭如雪,系一叶孤舟。
又题字道: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
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辊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或许这便是邵嘉与沈衷想要同归之处,只是——
清丽淡雅的山水之间,突兀地多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小人,小人脑门上还有半个鬼画符,一手拿着弹弓一手拿着剑。
······
是程小满!
好端端的一幅画,就这么毁了!
程小满也啃着馒头夹腌菜凑过来看,大怒:“居然把我画得这么傻!”
裴怜尘:“小满,不要一边啃馒头一边说话。”
“这是他画的吧?”沈砚书忽然问,“他去了哪里?”
裴怜尘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沈砚书。
“没了,和沈衷一起。”程小满嘴快地说道。
“馒头都堵不住你的嘴!”裴怜尘瞪他。
沈砚书忽然又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不是。”一抬眼见裴怜尘和程小满都盯着自己,想了想才说,“我曾于画中见一人,夜夜相谈甚欢,引为知己,后来他与藏画一起皆丧于大火,我了无生趣——”
“那你如今·····”
“说来奇怪。”沈砚书抬手轻轻摁在胸口,“好似大梦一遭,那些锥心之痛,竟都恍如隔世了。”他有些茫然地抬起眼,“就连那画中人的面容,也想不起了。奇怪啊,我为何会如此痴迷于画呢?”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裴怜尘仍有些担心他。
“去同家人道歉,不管他们还愿不愿意接纳我。然后·····或许会去考个功名吧。”沈砚书轻轻地说。
裴怜尘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有些恍惚,先前那个痴傻的、万事不挂心的沈砚书,究竟是更像真正的沈砚书,还是更像真正的沈衷呢?只是知道这个答案的人,已经永远不在了。
裴宁初三的时候又来了,提着鸡鸭鱼肉来拜年,还带了一碗桂花糖酒酿小圆子,看见沈砚书恢复神智,高兴得差点滑倒在因为没人打扫而结了冰的庭院里,因为想着酒酿小圆子不能撒,硬是在冰上踢踢踏踏跳了半天舞,终于稳住了身形,把酒酿小圆子好好地端上了桌。
“好甜。”沈砚书尝了一口,在裴宁期待的目光里,淡淡地说出了中肯的评价,又问:“这一碗你放了几勺糖?”
“十勺啊!”裴宁理直气壮地说,“之前放少了你要哭的。”
兄弟,你想齁死我吗!沈砚书嘴角抽抽忍了下来,说:“那真是,多谢你了。”
或许是从前的执念太苦,吃多少糖都嫌不够甜;而如今的日子······裴怜尘看着墙上那幅被新裱起来的画,沈砚书又在上面添了几笔,程小满旁边站了一个自己,河边一人在船上,正要牵另一人上船,原本空旷的郊野,又添了许多摊贩与行人,是欢声笑语的寻常人间,亦是同归之处。
“我打算将后院那一箱灰烬找人制成墨。”沈砚书推开酒酿小圆子,裴宁难以置信地看着被推开的只吃了一口的酒酿小圆子,问:“你怎么不吃了,不喜欢了吗?”
“你尝一口。”沈砚书说。
裴宁于是自己尝了一口,顿时热泪盈眶:“对不起,我以前不是看你傻故意欺负你。”
“我打算将那箱灰烬制成墨。”沈砚书又说了一遍。
“啊???”裴宁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
“去帮我找人。”
莲堤的冬天,已经快要过去了。
离开的时候,裴怜尘在门前停了一会,看着除夕那天几个人一起写的略显拙劣的春联,仍旧有些失神。
寻常家宅,白雪庭中,闲将万事烹酒。
自在天地,春风行处,乐与千家同歌。
岁岁平安。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
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辊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
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引用李煜的《望江南·闲梦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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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画中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