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进去?”程小满在裴怜尘身后,想要越过他进门去。
裴怜尘啪地关上了门,里面的情形小孩子可不能看!
程小满缩回差点被夹的手,疑惑地问:“怎么了?”
“你转过去,眼睛闭上耳朵捂上!”裴怜尘说。
程小满一头雾水地照做了。
裴怜尘将门推开一条缝,定睛看了过去。
还好,沈砚书衣服还在。
裴怜尘又侧耳细听,从一连串的哭声里终于听出来了几句:
“······火,到处都着火了······”
“没有着火,别哭了。”
“不行,我要去救他!为什么要拦着我,为什么都要拦着我!”
“没有烧着,都好好的,你别乱跑。”
裴怜尘松了一口气。
“你鬼鬼祟祟在门外干什么!”屋里传来一声邵嘉的怒吼。“你快进来拦着他!”
“他怎么了!”裴怜尘连忙跑进去,这才看见沈砚书一手死死地抓着笔,一手痛苦地挠着墙,指甲已经劈了两个,沾上了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一听到炮竹声,就忽然发了疯。”邵嘉说:“说要去找画魂,险些一头撞死在墙上。怎么安慰都不肯听,这样下去,他······”
裴怜尘也上前去试图安抚沈砚书,但是根本不奏效,他这样声嘶力竭地哭下去,几乎连魂魄都不稳起来。邵嘉见他来了,连忙松开了手,他的爪子太尖太长,虽然已经尽量避免,但挣扎间还是划伤了沈砚书。
“他本来就失了魂,这样下去,若是剩下的两魂不稳离散,那他被困在画中的一魂也回不来了。”裴怜尘抓着沈砚书的手腕不让他再挠墙,看向了邵嘉:“他可能过不了今晚这关,你的画练得如何了?”
邵嘉:“我······不知。”
“必须得试试。我去画中,你要帮我找到他。画你最想画的。”裴怜尘果断出手一个掌刀砍在了沈砚书后颈,将他抱起来放在了榻上,又对程小满说,“小满,若是我表现有异,就将我同他分开。”说着在榻边跪坐下来,握住了沈砚书的手,回忆着那天的曲调,轻轻唱道: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水光山色刹那间展开在眼前。
“呀,你又来了!”忽然听得一个少女小小地惊呼。
是画眉。
“带我去山崖。”裴怜尘开门见山地说。
画眉有些惊讶,仍依言照做了,却还是有些苦恼:“那里没有路,而且·····不久之前,以那里为中心,大地到处都在隐隐地振动,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等。”裴怜尘说。
画眉疑惑地看着他:“等?”
裴怜尘站在崖边,望着深崖环绕中孤零零的山峰,静静地等着。
渐渐地,有其他的画魂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交头接耳地和画眉问着什么,画眉也是目光茫然,只是说“等”。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空中忽然传来崩裂之声,中央的那座孤峰,从最顶端开始,出现了赫然可见的巨大裂痕。
紧接着,裂痕迅速地蔓延到了周围的深谷,又顺着崖壁爬了上来。
“快跑!”画眉惊呼一声,“这里要塌了!”
画魂们惊呼四散,画眉不忘抓住裴怜尘的胳膊,将他从崖边拉远些:“你快走吧!去你本来的地方!”
裴怜尘看着她:“那座山如果塌了,整个世界都会一起陷落,对么?”
画眉急得哭了起来,点了点头:“嗯,大家能逃远一些,就逃远一些。”
“好,你也快走。”裴怜尘冲她安抚地笑了笑,“我在这里等。”
“你要等什么?”画眉不明白,“你也快走啊!”
裴怜尘拍了拍她的肩:“没事,我相信他。”
画眉见劝不动他,于是也化作了一只小鸟,扑闪着翅膀飞快地逃走了。
裂痕已经蔓延到了裴怜尘脚下。
就在他觉得脚下的晃动愈发剧烈,猛地下坠之时,忽然从裂缝之中生出了铺天盖地的白色蒹葭,柔软的植物在刹那间填满了岩石的裂缝,然后飞速地生长起来,将裴怜尘脚下的地面也托举向了高处,生长、开花。
裴怜尘稳住身形,抬眼看着铺天盖地的苇絮,一时有些辨不清方向。
就在此时,深谷之中传来汹涌的水声,顷刻间涨满山谷,而后如同龙吸水一般,盘旋着、缠绕着中央的山峰一点点向上攀升而去。
裴怜尘顺着声音望去,发现竟是一条凌空而起的逆流之河。
于是他朝着那条凌空的河流跑去,在起伏不定的大地上摇摇晃晃地往前跑,踉跄跌倒在断崖边时,蓦地看见涨起的水面上出现了一叶小舟。他跳上了小舟,一篙离岸,顺着汹涌攀升的河水一路往上,河水太湍急,好几次他都险些跌落下去,就在他将要再次跌落时,水中忽然游上来一条巨大的鲤鱼,托住了他的小船,而船上则出现了一名少女,拉住了他的手。
“好险抓住了!”
是画眉。
“你怎么回来了?”裴怜尘有些意外。
“我们回来帮你呀。”画眉得意地说,“大家都商量好了,我们几个会飞!”
半空中传来清越的鸟啼,裴怜尘抬头,看见有仙鹤白鹇左右而飞,翅膀扇动的气流在狂乱的风与水花中为他开辟出一小片安稳的空间。
“一定要把沈公子救出去!”画眉说。
小舟终于沿着水流平安地攀到的孤峰顶上,鲤鱼将船身猛地一顶,裴怜尘和画眉便被荡飞了出去,画眉一转身化成只小鸟,和仙鹤白鹇一起抓住了裴怜尘的衣袖,在半空中勉强缓了缓,使他摔在地上时不至于受太重的伤。
裴怜尘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时,便看见几只鸟儿扑棱棱落了地,化作了人形。仙鹤是位冷着脸的高挑姑娘,白鹇是位清正的白衣儒生,远处横断天际的水流中也突然蹿出一抹红影,一名身着锦绣红衣的少年落在了地上,一边滴着水一边哒哒哒地跑过来。
都是这里原先的画魂。
“我们快去找沈公子吧!”画眉说。
裴怜尘点头,转身看向了山顶中央,那里有一片宫殿般的华美建筑,雕栾镂楶,青琐丹楹。几人急急地朝殿门跑去,却不料这宽敞平整的驰道上又突然生了变故。
数道黑影从脚下升腾而起,如同墨滴落入水中晕染开的痕迹,丝丝缕缕迎风暴涨,如同扭曲的怨魂一般朝几人猛地扑来。这些黑影虽然没有固定的形态,但却好似张开了獠牙利爪,呼啸而来,要将来者吞噬殆尽。
“是画鬼!”画眉惊呼。
“画鬼?”裴怜尘没听过这说法。
“我们诞生之前,作画人胸中或许已有千百种构思。”仙鹤替裴怜尘挡下一只画鬼,说,“那些夭折的、无法落于纸上的思绪,也会随着我们的诞生,一道封存入纸,是我们的半身。”
“我们心中有愧,从不敢与他们正面相对。”白鹇补充道,“他们本应散落在各处,没想到,竟都在上次大劫之后,聚集在了这里。”
“他们不想让沈砚书离开?”裴怜尘一时有些不明白。
这次却没有人顾得上回答他,几人将他围在了中间,四面八方涌来的画鬼越来越多。
“这样下去不行。”仙鹤说:“画鬼太多,我们打不过。”
“让这位公子进去吧,他与沈公子从同一个地方来。一定能带他回去。”画眉说。
白鹇与仙鹤对视一眼,又征询地看向了鲤鱼。
鲤鱼:“看什么,这种时候了有什么好犹豫的!”
画眉笑了一声,对裴怜尘说:“我数三个数,你就往前跑,一只跑,跑到大殿里去!”
“好。”裴怜尘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但此时也顾不上多问了。
“一、二——”画眉与其他几只画魂的身体蓦地紧绷起来,连裴怜尘都察觉出,他们的轮廓有些逸散开来。
“三!”
裴怜尘没时间再细看,拔腿朝大殿跑去,就在画鬼涌来将要把他淹没之时,忽然听得身侧长风呼啸,有大片斑斓晶莹的色彩追上他,然后倏忽之间朝前涌去,破开了黑压压的画鬼,猛地向外一荡,一条直通殿门的平坦大道染上了淡淡的斑驳色彩,像是有揉碎的宝石细屑般闪着微微的星光。
裴怜尘一刻也不敢停下,踏着这些色彩撞开了紧闭的殿门,冲了进去。
细细的彩色矿石粉末像雾气一样弥散又落下,裴怜尘看见空荡荡的大殿之上静静地跪坐着一个人,无数条墨色的脉络从他身体里生长出来,连接在大殿的穹顶、支柱、与地面上。
穹顶上绘着日月星辰,四方支柱则雕刻着四象,地面微微有些凹凸不平,仔细看去竟是山川河流。
身后的画鬼似乎不敢进来,在殿门外愤怒地嘶叫着,发出令人胆寒的尖利声响,裴怜尘一时有些不敢回头看画眉他们去了哪里,只好深吸一口气往前走去。
“沈砚书?”裴怜尘试着轻轻唤了一声。
那人垂着头,似乎陷入了沉睡。
裴怜尘四下打量了一番,觉得或许是这些墨色的脉络困住了他,于是走到了最近的一处,抬手就去扯。
他没带利器,想要扯断这东西有些困难,生拉硬拽了好一会,才勉强扯断了一根最细的脉络,而后他就听见极远极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一般。
“什么人?”沈砚书醒了。
“你醒了!”裴怜尘有些高兴,想要靠近他,却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冷漠的、甚至是憎恶的。
“我是来救你的。”裴怜尘解释道。看来沈砚书割裂开的魂魄记忆并不相通,这个沈砚书明显不认识自己。
沈砚书思考了一会,问:“又是他们找来叫魂的江湖方士?”
“谁?”裴怜尘一时没明白过来,道:“江湖方士,也算吧。”
沈砚书冷冷地笑了笑:“想活命的话,就滚。”
“你不是沈砚书?”裴怜尘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起来,沈砚书那个人,就算是有神智,也不应当是这副颐指气使的样子。
“你是来救那个小废物的?”对方又问。
“你是······沈衷?”裴怜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分明已经转世,沈衷又为何会存在?!
“你认识孤?”沈衷也有些意外,站起身朝裴怜尘走过来,那些墨色的脉络依然连在他身上,随着他的走动发出些刺耳的撕扯声。
“你是谁?”沈衷又问,“给孤一个满意的答复,便不追究你,方才毁了南面山谷之罪。”
裴怜尘侧面去看方才被自己扯断的脉络,忽然明白过来:“你在用心魂支撑这个世界?——”裴怜尘倒吸一口凉气:“不对,你只是一个前朝旧影,你是替代了沈砚书,用他的心魂为这个画中世界提供养分?!”
“你反应倒是快。”沈衷赞许地看着他。
“你怎么,怎么能——”裴怜尘有些愤怒起来,“这里早就毁了!这一世的沈砚书又做错了什么,要被你拖着陷入灾劫之中!沈衷,属于你的一辈子早就结束了,你不知道吗!”
“凭什么?”沈衷问他,“你知道人死后去了度朔山,是什么样的么?”
“什么?”裴怜尘有些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
沈衷接着说:“有鬼君判你功过,去你俗名再入魂册,若你不期来生,便去桃林之中静待化归天地之日,若你愿求来生,就投入冥河之中,如蚀肌腐髓、剔骨剜肉般化去你种种俗缘纠缠,才能点检命簿,许你再入轮回。”
裴怜尘从不知原来托生转世,也是一件这样痛苦的事情。
“寻常人经此一遭,忘了便忘了,可孤轮回了十七次。”沈衷说,“凭什么要结束?”
裴怜尘有些说不出话来,三百余年,十七次,也就是说每一世都近乎早夭!
他在沈衷的脸上,瞧不见邵嘉记忆里那纯粹而简单的少年人的神色,眼前的沈衷阴郁而偏执,或许是因为分去太多精力维持这个画中世界,苍白得有些非人。
也或许回王都之后那三年不见天日的傀儡生活,已经全然逼疯了他。
“你是谁?”沈衷又问了一遍,“为何识得孤?”
“邵嘉的朋友。”裴怜尘说。
沈衷似乎思索了片刻,然后淡淡地说:“他啊,孤想起来了,曾是孤的一个近臣。”
这反应为免太过冷淡,以至于裴怜尘有点意外:“我原以为你们是挚友。”
沈衷似乎有些不明白:“挚友?明堂之上,何来挚友?”
冥河水究竟还是洗去了一些东西,那点无法宣之于口的、虚无缥缈的爱支撑不了他,他剩下的,只有实实在在的恨了。
“那你呆在这里,是放不下画中人,还是放不下画中的江山?”裴怜尘不答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