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草为萤 第43章 第 43 章

或许是因为天气冷，也或许是因为莲堤这座城太安宁，沈砚书与邵嘉学画，裴怜尘将自己闷在屋里看书，程小满跟着工匠们一起做些木工活，时日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过去。

到快年关的时候，后院的楼也修好了，收着先前那些灰烬的大木箱子则被供奉在了顶楼。

也到了该备年货的时候。

不管身在哪里，辞旧迎新，年总是要过的。

沈砚书自然是不方便出门的，邵嘉也留在家里陪他。闷着头看了一个多月书的裴怜尘，肩负起了带程小满去采买年货的重任。

下过几场雪，街上已经积了不厚不薄的一层，踩上去不算松软，只有些似有似无的柔和。

自从那天晚上因为不能过年回小桥村惹了程小满生气，除了些生活中必要的交流，程小满已经一个多月不曾跟裴怜尘说过其他什么话了，师徒二人走在路上，都陷入了沉默。

裴怜尘觉得自己应当说点什么，可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雪地，又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从前程小满总跟他有说不完的话，以至于他竟没有想过，若是有一天程小满不再同他说很多话了，该怎么办。

路过一个卖冰糖葫芦的摊子时，裴怜尘叫住了程小满。

熬着糖浆的大锅逸散着白烟，刚出锅的糖葫芦一个接一个被整齐地摆放在了案板上，琥珀色的糖丝凝固在空气中，引来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有人拿着铜板举起来，有人拽着父母的衣袖晃呀晃，空气里弥漫起香甜又温暖的气味来。

裴怜尘犹豫着开口问道：“你，要不要······”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程小满淡淡地说，“前面有卖红纸的铺子，买一些回去吧，沈哥哥家中没有对联。”

“啊，好······好。”裴怜尘莫名有些失落。

买红纸的时候，又零零星星地开始飘雪花，两人都没有带伞，只好淋着雪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回家去。

程小满主动多拿了些，裴怜尘空出一只手走在旁边，看见程小满头上的落雪，习惯性地抬手想帮他拍下去，没想到程小满却下意识地避开了。

若是说生气、闹脾气，应当不至于这样久，或许每个小孩长大的时候，都会突然有一天，走到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去，不再同大人像往常一般亲近罢。

裴怜尘收回手，有些怅然若失地想。

邵嘉学画的进步很快，日子也过得飞快，眨眼间便已到了除夕，这天白天，几人铺开了红纸研墨写字，先是一人写一个“福”字，瞧瞧谁的字最好看，这不比不知道，一比，居然都输给了傻子沈砚书，于是这写对联的任务便落到了沈砚书头上。

至于写什么却又犯了难，沈砚书是断然想不出的，邵嘉用他锈了三百年的脑子想了半天，勉强凑出个上联，道：

“寻常家宅，白雪庭中，闲将万事烹酒。”

程小满咬着嘴唇想了一会，道：“自在天地······”只说了四个字便卡壳了。

裴怜尘顺口接道：“自在天地，春风行处，乐与千家同歌？”

“好！”沈砚书拍拍手，一不小心将手中蘸了墨的笔甩得到处都是墨点，却浑然不觉地傻笑着说：“好好好！岁岁平安！”

沈砚书大笔一挥，一副漂亮的春联便已书就。

邵嘉的厉鬼态个头虽高，拿来贴对联方便，但到底不能白天出去吓人，于是程小满便搬了椅子去贴，贴的时候正巧裴宁来了，是来请他们去家中一起吃团年饭的。

沈砚书怎么说都不肯走，他不走邵嘉自然也不会走，裴怜尘想了想，决定自己先去裴家吃顿团年饭，再回来陪他们守岁。

裴怜尘看向程小满：“小满，你是同我一起还是······”

“我留在这。”程小满说，“你家里人，我不认识。”

裴怜尘觉得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却抓不住头绪，只是说：“好，那我早些回来。”

程小满于是不说话了，搬着凳子要进院子里去。

“他在闹别扭呢。”温迩雅的声音忽然在识海里响起，“你再求求他，他就去了。”

“小满！”裴怜尘忽然喊他，“跟我一起去吧，我······我家里人，我也不大认识。”

程小满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裴怜尘不禁也莫名有些紧张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程小满说：“好吧，那我陪你去。”

裴家的家宴倒也算热闹，四世同堂，裴宁还有两个更小的弟弟妹妹，一个八岁，一个五岁，都养得白白胖胖，见了生人也不害怕，主动抓起桌上的酥糖给客人。

“这个是哥哥。”裴岚笑着给曾孙介绍来客，“那个，是祖舅爷。”

“祖舅爷？”

“爷？”

两个小孩看着裴怜尘，脑子转不过弯来了，一时都傻在了原地，问：“你多大呀？”

“八十多了。”

“八十？我明年才九岁。”弟弟说着，把裴怜尘手里刚得的糖又都抠了回来，转手塞给了程小满。

裴宁觉得好笑，逗他们说：“怎么厚此薄彼？”

“祖舅爷不吃糖，年纪大的人吃糖，牙疼。”小孩说，“哥哥才吃糖。”

席间裴岚也不提旧事，倒让裴怜尘松了一口气。

大人们边吃边聊，裴宁成了关注中心，被问了十遍有没有心仪的姑娘、五遍打算什么时候成亲、三遍衙门里有没有晋升前途之后，裴宁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裴怜尘，决定祸水东引，问：“祖舅爷，你们修真的那个地方，还收不收人呐？”

“这······需看机缘。”裴怜尘猝不及防，差点噎住。

“来来来我敬你。”裴宁说，“先走一杯。”

裴怜尘只好跟着他喝了一杯。

裴宁又问：“那你悄悄咱们在座的有机缘吗？”

一瞬间满座的目光都落在了裴怜尘身上。

“我······”裴怜尘为难着，不知如何开口。

裴宁发觉他为难，赶忙转移话题道：“祖舅爷你会算命吗？”

“哎对对对，能不能给我算算？”

“给我也算算！”

“我什么时候能发财？”

“我们家姑娘的如意郎君在哪？”

“能不能帮我家未出世的孩子取个吉利的名儿？”

······

裴怜尘陪着笑一一应了，半真半假地算了些，又被众人轮着敬了一番酒，觉得头有些微微地晕起来。

大人们边喝酒边闲谈，吃得慢，小孩子们倒是都吃饱了，由程小满带着去院子里玩。雕花窗格上镶着几块琉璃，在屋里也能瞧见院子里的景色，几个小孩子又是堆雪人又是打雪仗，跟着程小满跑来跑去，俨然已把他当成了孩子王。

杯中酒尚温，院中景落在眼底，也是温的。

再晚些，远远地传来些零碎的爆竹声，得了裴岚允许，裴宁也拿着花炮爆竹出门去了，来到院子里，招呼程小满和几个弟弟妹妹一起来放爆竹。

院子里开始噼噼啪啪地响起来，伴着几声细碎但快乐的小小尖叫。于是大人们也渐渐放下酒杯，走到廊下看了起来。

“我们小时候，大约也是这样吧？”裴岚腿上盖着厚厚的绒毯，坐在木轮椅上，灯笼和爆竹的火光映在她脸上，平静而圆满。

“那个时候，爷爷养了几条狗，你喜欢点了炮仗去炸它们的食盆玩，狗气得大骂你，你就跑。”裴怜尘说。

“爷爷问起来，我就说是十一炸的。”裴岚露出了些怀念的笑意。

“也就他能忍你。”裴怜尘也笑。

“我记得你那时候有个花样。”裴岚说，“你会拿一条枯枝绑上烟火作剑舞。”

“岚岚想看？”裴怜尘垂眼看她。

“想看，好玩，我和爷爷都喜欢看，其实十一也觉得好玩，只是他向来不好意思说。”裴岚也看着他。

“好。”裴怜尘于是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院中，折了根趁手的树枝，找裴宁讨烟花。

裴宁虽然惊讶，但听他说明之后，也来了兴趣，帮他挑拣了几个燃得又久又亮的烟火棍，困在了树枝上，然后拍拍手招呼孩子们都闪远些。

庭院留给了裴怜尘一个人。

裴怜尘右手执枯枝，抬眼看了一眼天空，恍惚间竟有些分不清，这是如今的夜空，还是少时的夜空，或许原本也没有分别。他手腕一动，催发些许灵力灌注入枯枝，上面的烟火棍同时被点燃，迸发出耀眼的火花来。

烟火剑舞向来只为亲人一笑，裴怜尘便也不拘着一招一式，舒展开手臂，随兴而发。每踏一步，每出一剑，不必担心四方是否有魑魅魍魉，除夕夜的烟火永远都足够明亮，足够荡开人世间所有的黑暗。

“好！”裴岚笑着拍起手。

裴怜尘远远看向她，竟好像看见了数十年前的那个小女孩，在廊下笑着、蹦蹦跳跳地拍着手。

裴岚起了个头，其他人也都跟着起哄起来，叫好声夸赞不断。

裴宁看得傻了眼，扯着嗓子喊说“祖舅爷你这剑法能不能也教教我！我学会了就辞官走江湖去！”

“辞官！走江湖！辞官！走江湖！”弟弟妹妹还不懂事，跟着他一起喊。

远远地、鼓楼之上传来了新年的第一声，裴怜尘手中的烟火燃尽了，他旋身收剑，看见无数烟火从程小满背后的千家万户飞上了夜空，一瞬间五光十色，亮如白昼。

烟花开到极致，如星雨纷纷坠落时，程小满突然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裴怜尘的手腕。

“小满？”裴怜尘在漫天烟火里看向他。

程小满咬了咬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摇了摇头，松开了手。

“怎么了？”裴怜尘觉得程小满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程小满沉默了一会，才说：“没事，烟火太亮，我看花了眼，以为你不见了。”

“我这么大一个人，好端端地怎么会不见？”裴怜尘失笑，安慰他道：“是不是呆在这有些不自在，我们回去好不好？”

“嗯。”程小满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烟火与爆竹声仍不断响着，风里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儿，和雪一起，又冷又好闻。

师徒俩沉默着走过了一段路，裴怜尘提着一盏昏暗的风灯，雪地上两个人的影子在身后，被灯拖得老长。

“小满。”裴怜尘忽然开了口，“对不起。”

程小满像受到了惊吓的小兔子一样微微一顿，又低头继续走着，闷闷地说：“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知道你很想你爹娘。”裴怜尘十分歉疚地说，“但是······我从鸣珂山上下来之后，或许惹上了些麻烦。”

“麻烦？”程小满有些没回过神来。

“我不能带你回家，麻烦解决之前，都最好不要回家。”裴怜尘说。

“那什么时候才能解决这个麻烦？”程小满问。

裴怜尘沉默了一会，说：“对不起。”

程小满没有接话，裴怜尘也知道自己的道歉太过无力，也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程小满忽然说：“那边有一支没烧完的烟火棍。”不等裴怜尘反应过来，他就跑过去捡了起来，也不知是先前哪个小孩留下的。

“是这样吗？”程小满捏着烟火棍看向裴怜尘，手里的烟火棍呲地燃了起来，火光映在他双眼里，亮亮的。

“我不会舞剑。”程小满不得章法地胡乱甩了几下，烟火棍灭了，他于是一把丢开，又走过来，看了一会裴怜尘，发现他没有笑，于是说：“算了。”

回到沈砚书家里的时候，烟花爆竹声还未歇，如果早知道会看见邵嘉一手将沈砚书压在墙边，兼之听见沈砚书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声，裴怜尘打死都不会带程小满这么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