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有些事想同你商量。”裴怜尘放好了刚买回的纸笔,避开旁人,叫程小满跟自己走到了无人处,斟酌着开了口:“今年······我们留在莲堤过年好不好?”
“好。”程小满点点头,“那我们是过完年回小桥村吗?”
裴怜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犹豫了片刻,才说:“不,过完年,我们去玉京。”
“可是我,想我娘了,也想我爹了。”程小满有点不高兴,背着手,低头踢脚下的石子,“师父,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们了。我知道沈哥哥要人陪,我们帮他修完屋子,肯定赶不上除夕回家,可是我们能不能,除夕之后,去学宫之前,回去一趟呀?”
“抱歉,小满。”裴怜尘也觉得十分心疼,可云仙师的出现,让他害怕极了,怕程小满身上或许有什么渊源什么秘密,是足以叫别人惦记的。
他忽然意识到,十四年,这个数字巧合得几乎可以确认,程小满孤零零出现在小桥村,就是源于那场修真界的浩劫,他的父母十有**牵涉其中!
十四年后,纵然程小满一无所知,也难保不也会有有心之人,循着蛛丝马迹再度找上他。
裴怜尘越想越觉得心惊,温铄为温迩雅将当年骗他之人一一斩杀,他们携手逃亡,以他们二人的能力,避开追杀应当是轻而易举,可温迩雅还是被找到了,被杀死了,这双暗处的眼睛,到底是谁?
温迩雅真的有能力将围剿他的那么多正道修士杀个片甲不留么?
月如瑾的父辈几乎全然死在了那里,温迩雅既然与月家某人有故交,以他的性子,又怎会放任温铄对月家出手?
云仙师,是否会是温迩雅那位云姓故交呢?他对程小满的敌意又究竟来自于何处?他的提醒究竟是善意还是别有用心?
“师父?师父?”程小满试探着唤了他几声。
这孩子已经失去了亲生父母,若是再因为自己思虑不周将祸水带去了小桥村,裴怜尘不敢去想,到时候自己有没有能力护得住程家夫妇。他们二人,原不该被牵涉进这样的危险!
裴怜尘忽然只觉得后悔,若不是当年他路过小桥村带走了程小满,程小满原应在程大保与容娘膝下好好长大,虽然无路修真,但至少是安全的、快乐的。
可如今程小满跟着自己东奔西走,或许已经被暗处的眼睛,看见了。眼下唯二值得庆幸的,大概只有程小满与小桥村暂且平安。
“小满······”裴怜尘说得有些艰难,“考学宫需要很多准备,我们先不回去,好吗?”
程小满盯着他看了一会,一声不吭扭头走了。
裴怜尘知道他这是生气了,却不知道要如何去哄。
“为什么不跟他说明白?”温迩雅问他。
“我······要想想如何告诉他。”裴怜尘看着程小满的背影,心里蓦地升起了一阵惶恐。
程小满,以后会恨自己么?
他全然信赖着的师父,其实才是毁了他平静日子、害得他有家不能回的罪魁祸首。
裴怜尘心里七上八下的,捻了一张传讯符找上了自家冰雪聪明的师妹,或许跟她聊聊,自己能想得清楚些。
“你是说,温迩雅的死,可能并非我们看到的这么简单?”苏持盈也有些惊讶。
那个时候她正跟着楚灵均在落日川的虞渊深处修行,与世隔绝,出来才知道前几年竟发生了这样一件大事,唐景策一个人留守宗门,当时也没有去凑这个热闹。
“他一个人,再厉害,又如何杀得了那么多人?”裴怜尘看着眼前从下方开始一点点化成灰的传讯符,又说“我去鸣珂山上看过了,许多毁坏倾塌之处,以致不可以回溯之法追看当年旧事,而他自己的尸体,则被太岁拖入了半山腰的洞窟。”
裴怜尘顿了顿,有些不确定地说出自己的猜测:“脚上有很多划伤,我觉得他当时可能······在逃命。”
“在逃命?”苏持盈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对,他似乎一直没有穿鞋,可能是躲在山中久了,先前的鞋子坏了,没有合适的鞋子可穿,便一直光着脚。而尸身的脚上,有许多还未来得及愈合的创口,就像是在山里着急地跑了很久,他若是真有以一敌百的修为,别说御剑御物飞行,山里头这点距离,他什么都不凭借,也是可以御风而行的。”
苏持盈想了想,道:“我着手去调查,得找京中天谨司的李道友——对了,此事你先不要同唐昭昭说。”
“为何?”
“他是个实心眼的,”苏持盈头疼地说,“你信不信你今天告诉他,明天他就朝全修真界布告,要求彻查当年之事。这后头若真有暗中操纵之人,那可是彻彻底底地打草惊蛇了。师兄,你要不带着小满回清都宫来吧,你去过鸣珂山,或许那时就被盯上了也未可知。”
裴怜尘却犹豫了,沉吟片刻,说:“不,我还是带小满去玉京罢。”
玉京学宫,天子脚下,各项势力盘曲错杂,互相制衡,没有哪家敢轻举妄动,就算是有人想要作乱,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实力能逃过朝廷天谨司的监察。
自学宫设立以来,这数百年唯一一个在学宫里出事的,只有唐景策一人,还是因为他自己受人撩拨过早结丹,若是程小满,自然不会有这个危险。
苏持盈见说不动他,也不再坚持,只叫他自己小心行事,随时联络,裴怜尘一一应下了。
苏持盈又话锋一转:“师兄,我前些日子找人给你算过,你这辈子命里没有正缘,要是遇到什么桃花,赶紧跑,否则害人害己!”
裴怜尘一愣,不知道苏持盈怎么突然提起这个,还说什么没有正缘,自己都快入土了,朝哪找正缘去!
一张传讯符还未烧完,就听得隔壁传来了一声尖叫。
是沈砚书!
裴怜尘忙掐了传讯符,朝尖叫传来的地方跑去。
“怎么了!”
裴怜尘刚一推开门,一个人就一头撞进他怀里,死死地抱住他,哭喊道:“有鬼!有鬼啊呜呜!”
裴怜尘和邵嘉面面相觑,邵嘉放下笔,讪讪地从厉鬼化成了人形。
“哪有鬼?你大半夜不睡觉,眼花了吧。”裴怜尘拍拍沈砚书的背,哄道:“你回头再看一眼?”
“我不我不!有鬼!那么高!青面獠牙,还有好尖的爪子,我不看!”沈砚书拼命摇头。
“没有,真没有,那是你白天画画的地方,怎么会有鬼呢?”裴怜尘试图让他相信。“要是有鬼,咱俩站在这半天,他怎么还不来吃了我们?”
沈砚书呆呆地思索了一会,说:“因为他刚刚在画画,或许还没画完,等画完了就要来吃了我们。”
“你喜欢画,他也喜欢画,你不是坏人,那喜欢画的鬼,又怎么会是吃人的坏鬼呢?”裴怜尘故意绕着圈说话,沈砚书果然被他说懵了,连哭都忘了,抬起头问他:“那他是个好鬼?”
裴怜尘忍着笑:“是。”
沈砚书于是缓缓地松开裴怜尘,站直身子,踌躇着想回头看,却又有些害怕,忽然猛地回了个头,又疑惑了:“没有人在那。”
“他被你吓得藏起来了。”裴怜尘几乎要忍不住笑了。
“他怕我?”沈砚书问。
“是,他怕你。”
沈砚书忽然高兴起来,拍了拍手:“他怕我!”而后又哒哒哒跑了过去,张开手在半空一阵乱摸:“你在哪你在哪?你是好鬼,我是好人,我喜欢画,你也喜欢画,我不怕你,你也不要怕我。”
邵嘉后退了几步,避开了沈砚书。
沈砚书不见有人回应,略有些失望,又说:“你出来吧,你想画画,就画呀,我不扰你!你怎么不出来?”
邵嘉有些黯然,更飘远了些。
却没想到沈砚书在原地愣了一会,又哭了:
“怎么不理我?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这下好了,沈砚书一个人站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哄都哄不住,邵嘉和裴怜尘在旁边看着干着急。
“你现身给他看看吧。”裴怜尘劝邵嘉。
“我那副样子怎么能见人,一现身他怕是更要吓哭了。”邵嘉也不知如何是好。
“可也不能叫他一直在那哭啊。”裴怜尘有些头疼。
没一会,程小满也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走到门边,揉着眼睛问:“沈哥哥在哭什么啊?怎么不睡”
沈砚书头也不回地大声说:“鬼不跟我玩!”
程小满看了看沈砚书,又看了看邵嘉,忽然浮现出一个坏笑:“那我们玩抓鬼吧?——他在那!”
沈砚书一听也来劲了,照着程小满指的方向扑过去,邵嘉也被程小满唬住了,下意识地躲开来飘得更远些。
“他跑了,在那!”程小满又指向另一个地方。
“小满!”裴怜尘想要阻止他,“别闹了。”
程小满却充耳不闻,又抬手指来指去:“在桌子上——在书柜上——飘到房梁上去了!”
眼看沈砚书真的要顺着书柜爬到梁上去,裴怜尘慌了,正要上前去拉他,却被程小满绊了一脚,紧接着就听见一声惊呼,书柜被沈砚书晃倒了,哗啦一声砸了下来。
砸在了厉鬼邵嘉身上。
沈砚书呆呆地看着眼前巨大的一只鬼,吓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但仍强忍着不肯落下来:“你,你是好鬼,我不怕你,不怕你,呜······你也,别怕我······我们可以一起,学画!”
裴怜尘松了口气,抬手想揉揉程小满的后脑勺,刚一碰上就被程小满避开了,不由有些错愕。这孩子从前巴不得黏在自己身上,怎么现在倒躲得这样快?看来还是在生气。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别揉我脑袋。”程小满垮起脸说。
裴怜尘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程小满在说什么,收回了手,说:“好。”
这边裴怜尘还兀自有些伤感,那边邵嘉已经默默扶起了书柜收拾着,而沈砚书则高高兴兴地又铺开了纸,调起了颜色,招呼邵嘉一起来画画。
邵嘉将散落的书都收好,回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拿起了笔。
“你画几笔我瞧瞧。”沈砚书说。
“画什么?”邵嘉问。
“画······”沈砚书翻出一本画谱,摊开来:“从第一张开始临吧!”
邵嘉于是蘸了蘸笔,坐下来,躬起身子在纸上画了起来。
“你也来吧!”沈砚书忽然招呼程小满:“我瞧你盯着半天了。”
程小满犹豫了一下,也走到桌边,拿起笔试着照画谱画了起来。
沈砚书高兴地拍了拍手:“你好厉害!”
“是,是嘛。”程小满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这是他头一回执笔作画,虽然有些生疏,但却觉得还算自在,照着画谱依葫芦画瓢,竟不是很难,还有些好玩儿。
听到沈砚书夸程小满,邵嘉不知不觉有些着急,握笔的手更僵硬了些,一下就被沈砚书看了出来:
“你握笔好紧,落笔好重,好像面前的画纸是你的敌人、要来找你大麻烦似的,你恨不得马上把它干掉。”
沈砚书歪着头说,“可画纸也不是你的敌人呀,它是你心绪延展之处,是三千世界里只属于你的小世界,落笔成画之时,虽是刹那,却如八万春秋尽收于笔底。”
“你······”邵嘉一时有些恍惚,沈砚书神色认真,竟好似没有半点痴傻。
“嘿嘿,听不懂吧,没关系,我也听不懂。”沈砚书得意地笑起来,“但是感觉他说得很有道理,他还跟我说,握笔时不必那么拘谨,要张弛有度,这个我听得懂,就是说手腕不要那么僵硬,不过我做不到,我每次画画都很紧张。”
“嗯,我试试。”邵嘉点点头,又埋头画了起来。
“感觉这个桌子对你来说好小哦。”沈砚书有些为难地看来看去,“我的房子好小,你好大。”
“等明日修缮屋子的工匠来了,叫他们打张大桌子。”裴怜尘有些懊恼,自己先前怎么没考虑到邵嘉厉鬼的体型问题,害他憋屈地在这里练了这么久画。
桌子两三天就打好了,造型简单,没有任何花里胡哨之处,但好在够大,邵嘉终于不用再把自己弯成个弦月练画了
幸而邵嘉是有底子的,先前不得要领,有了沈砚书在旁边絮絮叨叨,说些有用没用的话,他的进步倒是飞快。
“你想画出一副怎样的画呢?”沈砚书问邵嘉。
邵嘉想了想,说:“我想画一条船。”
“一条船?”沈砚书有些好奇。
“嗯,我希望,被困在苦海中的那个人,能有一条船,渡回这世间来。”邵嘉说。
“是谁呀?”沈砚书又问。
邵嘉看着他:“是一个小傻子。”
沈砚书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却拍拍他,说:“原来除了我还有傻子呀,好,那就画一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