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不知哪里来的雾气,让月光都有些模糊,远处的天空很黑,仿佛世间只剩下眼前脚边的方寸。裴怜尘放空了一半心神,由着那细细的哭声绕上自己的手腕,牵引着自己慢慢向前走去。而云仙师,那些小猴子一样的鬼影不敢碰他,他就隐匿了气息,藏在了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悄悄地跟了上去。
裴怜尘感知不到云仙师的存在,却对他有种毫无来由的信任。这种信任或许来自于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好像他们已熟识许多年似的;也或许来自云仙师本身,他站在那里,就是一个看起来很可靠的人。
不知走了多远,哭声变了,变成了嘻嘻的笑声,小小的,尖尖的,有几个模糊的小身影拍着手跑过去,咿咿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远远地,裴怜尘的视线中出现了一条小小的河。
小猴子一般的身影越来越多,竟还出现些高高矮矮身形不同的影子,手里拿着野花和叶子,往裴怜尘的头上、衣襟里插。
“漂亮,漂亮的······”裴怜尘听见有个脆脆的声音在说着什么。
“漂亮的祭品。”
河水猛地暴涨起来,像吹开一个巨大的水泡,而后炸裂开来,无数水珠滚落,露出一条花团锦簇的小船,小船上有个花轿似的顶棚,中间端坐着一个约莫十来岁的漂亮女孩。女孩着一袭锦缎华服,头上戴着奇异的黄铜仿金的花冠,从额上垂下细细的珠帘,在面前晃呀晃的。
“啊呀,今日的祭品,好俊俏!”女孩有些惊讶。
“河神,河神——”那些小小的影子似乎大部分都不会说话,只有那两三只个头稍微大一些的,会发出一些简单的词语。
“不知道这么好看的小郎君,血肉吃起来是不是要甜一些。”女孩舔舔嘴唇,笑着招呼道:“快来快来,都回来了吧,大家一起吃。”女孩说着一挥手,以小船为中心,周围的河水忽然都停止了流动,仿佛一块凝固的玉石,她也从小船上跳了下来,漂浮在了静止的水面上空。那些小身影于是飘动着,牵着裴怜尘朝她走了过去。
看来这女孩便是这些小东西的首领,裴怜尘由着它们牵着自己走近,在女孩亮出血盆大口的瞬间,凝起心神将出鞘的问道剑卡在了厉鬼的獠牙之间,发出铮的一声。
女孩猛地后撤,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再半空中飞快盘旋了一圈稳住身形,用充血的眼珠恶狠狠地盯住了裴怜尘:“修士?哪里来的修士?”
“是不是那个女人!她终于受不了了?去找修士来除我了?”女孩在空中又迅速地盘桓了几圈,露出獠牙,笑道:“修士我也吃。”说完便朝裴怜尘扑了过去,周围那些小小的剥皮猴子一般的东西也纷纷扑了上来。
裴怜尘轻退一步避开,扬起手中剑在周身一荡,将那些小小鬼影震了开去,那女孩却不受影响,以双手利齿与兵刃相搏,问道剑只是寻常白铁铸成,伤不了这恶鬼分毫。裴怜尘于是闪身绕到女孩背后,一剑挥出,直取女孩后心灵台,若是得手,这一击可以打散她刀枪不入的鬼身,叫她重新散成柔软的魂魄。
女孩似乎也晓得灵台是弱点,裴怜尘往后一绕,她也极为警惕地贴着裴怜尘转了过来,头上的黄铜花冠坠落,长发与衣裙飘飘荡荡,一双充血的怒目竟流露出几分恶毒的哀戚。
“同为修士,他予我此身,教我修行。”女孩和裴怜尘在空中转了几圈,谁也没得手,“你却要毁我修行,假仁假义的狗修士。”
“魂修?”裴怜尘一惊,魂修与鬼魂不同,前者行动可与活人无异,而后者惧怕日光、亦不能为凡人所见所感;他本以为魂修秘术,向来只存在于书中寥寥数语,需历肉身亡毁、魂魄尽碎之苦痛,方有一线生机重铸魂身,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连下一世都不能再有,真假难辨,从来无人敢尝试。
裴怜尘心神微荡,女孩趁机逼近,利爪直取他咽喉。裴怜尘也不避,催动体内剩余不多的灵力,避开攻击一剑压在女孩肩头,灌注灵力狠狠往下一压,女孩终究敌不过他的力道,像只断了线的纸鸢般一头栽在了凝固的河面上,正要再次腾空而起,裴怜尘手中剑花一转,数道剑光从天而落,交错插在女孩周身静止的河面上,形成一个“剑笼”,将女孩困在了其中。那些小小的剥皮猴子见首领被困,也顾不得害怕,纷纷冲了上来,吱吱乱叫着要来抓裴怜尘。
“灵力空了!云道友你还在吗!”裴怜尘扑通一声落在地上哀叫道。
“还在。”黑暗中响起一个平静的声音,一把白玉折扇飞了出来,破开氤氲的雾气,似乎携着月光急急地赶到,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将逼近的怪物纷纷击飞了出去。
裴怜尘感觉道一阵小小的微风,偏过头一看,果然是云仙师,他不知从哪里现了身,施施然落在了裴怜尘身侧,一扬手将扇子接在了掌中,一转一收,再展开“界”将那些小怪物挡在了外面,一气呵成。
“你刚刚怎么不出来。”裴怜尘喘着粗气问。
“道友剑法精妙,势如飞鹤游龙,看出神了,惭愧。道友可还要灵力?”云仙师问。
“不用。”裴怜尘走上前,看着被剑光困住的女孩,问:“你既得修士指点,又为何要害人?这些小怪物,也是你害的?”
女孩冷笑一声,却不愿多言。
云仙师扇子轻轻一敲掌心,说:“不如摄取心神,亲眼瞧瞧。”
裴怜尘有些犹豫,被摄取心神是极为痛苦且有悖人道的,在正道仙门之中,此术一向是禁术,不到万不得已、或拷问穷凶极恶之人,是不会用的,绝大部分人也都不会想主动去修习此术,裴怜尘自己就不曾学过。云仙师这么说,那他必然是会的,他若非仙门某位大能,那竟有极大可能,是魔门中人了。
“道友用过我的灵力,怎么反疑心起我?”云仙师低头凑过来,盯着裴怜尘的眼睛笑了笑。
裴怜尘一怔,有些羞愧地摇摇头。他确实不该怀疑云仙师,云仙师借来的灵力,非常纯粹干净,没有半点魔修之气。
“放心,我有分寸。”云仙师执扇一点,一道银光没入女孩眉心,女孩还想挣扎,身体猛地弹动了几下,瘫软了下去。“摄取心神之术其实挺好用的,道友有空还是学一学。”云仙师说着又为裴怜尘演示了一遍施术之法。
裴怜尘有些忧心地偷偷侧目去看云仙师,担心他下手重了。
“来。”云仙师忽然抬起另一只手,从裴怜尘身后绕过去,覆上他的双眼,“我带你看。”
“童女——献河神!”
女孩穿着繁杂的礼服,这是她出生以来,穿过的最干净、最漂亮的一身衣服,却是为了去送死。她眼睁睁地看着 浑浊的河水漫过头顶,一片敲锣打鼓欢天喜地中,那个懦弱的女人似乎在哭,但是隔着河水她看不清,她不太确定,也不敢确定。
女人似乎没对她好过,给她穿破旧的衣服、让她睡冰冷的草席、吃水一样的粥饭,可女人也不曾对她坏过,女人被男人打的时候,会把她关在房里,挡在房门前,会在一切叫骂平静之后,带着青紫斑驳的伤痕去给饿了的她煮一点饭食。
女人偷偷攒了很多铜板,说将来要给她;可被男人发现之后,女人一声不吭地将铜板全数给了男人。
铜板很快花完了,天也很久不下雨了。
于是她被男人拿去换了点碎银子,女人没有阻止,只是说下辈子,下辈子希望她生在个殷实人家。
她离开那个破屋子的时候,看了女人一眼,她不知道女人是喜欢自己,还是讨厌自己,她什么都不敢问。
大约是没有哭的吧,沉入水底的时候,女孩想,我一定是看错了,也不用下辈子,其实我也并没有很想来这个世上。
还有,河底没有河神,只有浑浊的淤泥、破烂的水草、惊恐的游鱼······还有,一些小小的白骨,肉已经被鱼类啃食殆尽,那些细碎的骨头七零八落地插在淤泥里。
是了,这条小小的河,溺死过许多不被欢迎的、累赘的、像自己一样倒霉的小东西。
她看见许多黑色的,小小的影子游了过来,她们长得很奇怪,密密麻麻的牙齿似乎挤满了半个头骨,似乎还不太会说话,只知道吱吱地叫唤,扯着她的手,想把她拉上去。
“我没有溺水。”女孩说,“我跟你们一样,是被沉下来的。”
“各种各样的理由,谁知道呢,他们总能找到理由。”
“我忽然觉得这里也挺好。”女孩摸了摸一个小怪物的脑袋,表面有一些黏,隔着某种软软的胶质,能感觉到下面脆弱的颅骨。小怪物的眼眶里长了一颗水槽,像一条飘飘荡荡的、恶心的眼泪,女孩伸手把它扯了出来,小怪物高兴地打了个转。
“我当河神好不好?”女孩也高兴起来,“我们就在这里,有坏人要过河,就让他掉下来,把他吃了!”
小怪物们也兴奋地叫起来。
但是这个当河神的计划并不顺利,她们是鬼魂,碰不到活人,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走过,对河底的她们视而不见。
终于有一天,有一个年轻的男人看见了她们,他那时正借着月光、对着河水打理自己的头发,那是个长相清秀、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漂亮的男人,有很多萤火虫在他周遭飞来飞去,他垂着眼将头发散开的样子美得像一副画。与女孩对上目光的时候,他也没有害怕,没有惊讶,只是和气又平静地问:“小妹妹,你们怎么呆在河底?”
他的声音很好听,语气也很友好,女孩于是回答了他,告诉他自己是被扔下来的河神祭品,但河里没有河神,她想当河神,吃坏人,可是她道行还不够,触碰不到活人。
“要么再等上几百年,借怨气化为陈年厉鬼,便可索命杀人。”男人于是浅浅地笑了起来,说:“要么,你上来,我教你怎么办。”
“好,你是好人。”女孩说,“我听好人哥哥的话。”
“我不是,我背着许多命债。”男人笑得眉眼弯弯,眼睛里像盈着星光,“我叫温迩雅,你可以叫我小雅哥哥,你呢?”
女孩顿了顿,有些委屈:“我没有名字,他们叫我,那个妮儿。”
男人似乎也有些意外,好一会儿,才说:“那你叫星见如何?我不太会起名字,方才瞧见你的时候,你就在星河里。温是我阿娘给的姓,你若是愿意,就做我家妹子。”
“好,我愿意叫温星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