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草为萤 第19章 第 19 章

温星见是个很聪明、也不怕吃苦的女孩，她碎魂重凝的速度，比温迩雅预想得要快得多，温迩雅也因此松了口气，很是欣慰地说：“我该走了。”

“为什么？”温星见问他。

“有人要杀我。”温迩雅平静地说，“我在此地躲得太久，已经露出了行迹。”

温星见撇撇嘴：“那你快走吧！”

“好。”温迩雅伸出小指，“你在这里乖乖呆着，等我避过追杀，再回来看你，拉钩。”

“拉钩。”

温迩雅没有再回来过，温星见呆在河底，百无聊赖地看着星子升了又落。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再往这条河边来了，她依然没能完成当河神吃坏人的愿望。她猜是一定是温迩雅背着自己做了什么，比如警告过附近村子里的那些人不可以靠近这条河。她也没有生温迩雅的气，她其实感觉得到，温迩雅并不是真的想教自己吃人，只是想教自己修炼、顺着自己的话头哄自己开心罢了。她从小没被家人哄过，温迩雅愿意当她的家人也愿意哄她，她就高兴。她也知道，温迩雅其实回不来了，他走的时候，身上已经被熟悉的死气笼罩得严严实实。可她不怪他，回不来不是他的错。

直到有一天，她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被男人拖着来到了河边。

女人头上已经有了几缕灰白的发，身上都是伤，不知是怎么弄得。女人哀哀求着男人，不要将她丢进可怕的河里，她可以做饭洗衣生孩子，可是男人不想听。

女孩龇了龇牙，觉得河神今日需要饱餐一顿。

血肉的味道，尝上一次就会上瘾。

懦弱的女人呆呆地看着一切发生，然后沉默地，替她保守了秘密。没有报官，没有告诉任何人。

后来女人也来过几次，问她饿不饿，她说饿。

好饿啊，怎么都吃不饱。

于是女人在不远处开起了一个小小的客栈，总有那么几个孤身的过路人，消失了，也没有人发现。

像很多年前一样，女人那时候煮水一样稀的粥饭给她吃，如今隔很久才能为她送来一个人；她总是吃不饱的，可她已经不怪她了。

银光抽离，女孩的身形晃了晃，几乎软倒在地，伸手勉强撑住了身体。

“难怪那客栈主人会提醒我。”裴怜尘轻轻叹了口气，“小满也是个孩子，她不忍心。”

“她与这数十小鬼已入邪道，无可救。”云仙师问，“道友，可要祓除？”

裴怜尘沉吟片刻，抬眼环顾四周，被云仙师的界挡在几步之外的，还有那些懵懂之时便被家人抛弃的孩子。

“劳烦道友，将界收起来。”裴怜尘说。

云仙师不明所以，但依然照做了，他似乎也很信任裴怜尘。

“尔时，救苦天尊。”

多想无益，裴怜尘抬手结印，竟自虚空之中，以魂力凝出一盏招魂铃，闭目肃立，铃声未落，风云骤变。

这是多大的怨气？我刚开了个头！裴怜尘有意催发魂力，借由招魂铃发散出去环绕周身，硬生生挡下了铺天盖地冲撞过来的怨灵，那些怨灵撞上了阻碍依旧不死心，发狠地啃咬起来，好像不把裴怜尘撕碎就决不罢休似的。

“你要做什么？”云仙师一把抓住裴怜尘的手腕，面色阴沉，“道友，魂力不能乱用，我可以借你灵力！”

裴怜尘冲他笑了笑：“恶鬼邪修，因果加身，介入其中必反噬于己。道友修为之深，我看不透，但想来不是容易得来的，修行最讲究因果，多年苦修的道行，不该拿来如此冒险。而我迟暮之身，修行无望，待十数年一过，去便去了，是我愿意化解业障度她们，还请道友遂我心愿。”

“十数年一过，你的徒弟怎么办？”云仙师忽然问。

“你问他？”裴怜尘有些意外，但依然好脾气地答道：“他如旭日之升，我如风前残烛，他自有他的道，我不过是有缘能送他一程的人罢了。”

好一会，云仙师才说：“道友，我愿共担因果，还请道友遂我心愿。”

裴怜尘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眼前人。

“还请道友遂我心愿。”云仙师又说了一遍。

“遍满十方界······”裴怜尘感觉到手腕上传来涓涓灵流，没有再阻拦，定定地念了下去：

“······救一切罪，度一切厄。出离长夜，得睹光明。”

天地之间哀声不绝，似乎有万鬼长哭。

裴怜尘看见那些被吃掉的枯骨冤魂从河底爬了出来，黑色的怨气从脚腕蔓延而上，像藤蔓一样缠住了自己。可他没有动，任由黑色的藤蔓啃噬自己的魂魄。

这世上的苦难与冤仇何时能了？他只能尽自己所能，去饲喂安抚这些可怜的魂灵。

“万罪荡除，冤仇和释。铄汤火翳，变作莲池。剑树刀山，翻成花圃。”

困住女孩的剑笼撑不住溃散开来，温星见蓦地腾起朝裴怜尘扑来，裴怜尘一动不动，只再催动招魂铃一晃，便听云仙师继续念道：“赦种种之罪愆，从此解脱。”

温星见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踉跄着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看着浅浅的银色灵光拂面而来，像是最温柔的春风。

“解脱？”温星见抬手，想抓住一缕春风。她只觉得身体一点点变轻，好像有什么一直以来，沉重地压在身上的东西，被轻轻地吹散了。她不知道，那些都是这世间的因果业障，有人愿意替她分担这最可怕的枷锁。

“宥冥冥之长夜，俱获超升。”裴怜尘催动铜铃第三摇，开**门，接引浮生。

“走吧，走吧······往度朔山去。”裴怜尘的手有些发抖，“再苦再痛，这辈子，也过去了。下辈子，下辈子——”

“下辈子如何？”温星见轻轻地问，许多柔软的、白色的小灵魂晕头晕脑地飘荡在她身边，比萤火虫还要亮。

裴怜尘却不敢说，下辈子如何。

上苍如何能保证，人人都平安喜乐呢？

温星见冲他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下辈子还能遇到小雅哥哥吗？”

裴怜尘还没有想好如何回答，温星见的身影已经渐渐消散于夜色之中，与那些白色小灵魂一样，化成了流萤般的光点，往无垠苍穹飞去。

由魂力凝聚而成的招魂铃发出最后一声悠长的铃音，猝然崩解，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道友！”云仙师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险些一头栽过去的裴怜尘，将他虚虚环抱着，伸手贴在他后心送入灵力。

裴怜尘咽下喉头涌上的腥甜血气，将头抵在云仙师肩上定了定神，抬头冲云仙师笑了笑：“多谢。”说罢从他怀中退开，站稳了仰头去看那飞向星空的流萤。

远处的树丛后，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捂着嘴无声无息泪流满面。

程小满忽然有些后悔，他不该闹着要来找师父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瞧见自己害得这位和蔼可亲的大姨哭了，而师父，似乎也并不需要自己。

他有旁的人可以并肩而立。

其实师父本不必带上自己的。程小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幼时的回忆清晰地涌上了心头，那一天，是自己爹娘与启蒙先生，翻来覆去撺掇了师父许久，师父才答应收自己为徒的。师父总说，他们能做师徒是有缘分，可这缘分从何而来？不过是师父想或者不想，一念之间。

饶是程小满向来比别的孩子早慧聪颖，也一时被这真相压得喘不过气，当初或许一念之差，师父就不会要他。想至此，程小满转头就跑，他要跑回客栈去，钻到被子里蒙住头，他今天不该来，更不该看见师父和云仙师站在一起。

裴怜尘回到客栈的时候，发现程小满还在睡，不由得再次感叹少年人强大而稳定的睡眠，只是不知这孩子怎么把头也蒙起来了，于是伸手想把被子扯下来些，这一扯不打紧，这被子好像活了一样扭动起来，怎么都扯不掉。

“程小满！”裴怜尘给气笑了，“你要是醒着就不要蒙着头睡。”

程小满没吱声。

“别管他了。”云仙师冷不丁说道。“蒙着头睡也闷不死。”

“不行，蒙着头睡不舒服。”裴怜尘跪坐在褥子边上，执意去拽程小满的被子，他的力气到底是比程小满大，趁程小满一个不留神，唰地把被子扯下来了一些。

然后他发现，程小满居然在哭，哭得满脸都是泪。

这倒是比见了鬼还恐怖，说实话自打他认识程小满，没见这孩子认真哭过。裴怜尘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只是想叫你睡舒服些，又不是要抢你被子，你哭什么？”

“我想给师父捉萤火虫。”程小满忽然一边哭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不是想跑出去玩，以前，以前我爹捉过很多萤火虫，晚上放在帐子里，很，很好看，我们一家人一起，躺在床上数星星。我不是想自己玩，也不是想害师父受伤······师父别不要我······”

“不会不要你呀，怎么今天闹腾得像个小孩似的。”裴怜尘抱住哭着哭着就钻进自己怀里的程小满，拍拍他的背，说完才想起程小满可不就是个小孩么！裴怜尘一时倒有些恍惚，自收徒以来，只有最开始那年他经常抱程小满，当时还是小小的一个，睡觉的时候喜欢窝在自己怀里，可以很轻松挂在臂弯上、坐在肩膀上，赶路时累了就背着，闹腾了抱起来转几圈就能哄好；后来程小满像雨后冒头的笋一样长得飞快，很快便有了少年人的身形，虽然还总是想粘着自己，他却碍于自己的某些缘故，以长大了不可以这么黏人为由刻意疏远了，甚至是有些严厉地禁止程小满时不时贴着自己。

起初程小满不情不愿一天追问三百次为什么师父不再抱抱自己举高高了，可裴怜尘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觉得自己应当避嫌，可避嫌这话就算说出来程小满也理解不了，他只能教程小满男女之防、君子之礼，却不能跟他说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问心有愧，生怕自己一言一行不慎，影响了小徒弟；他不回答，程小满渐渐地也就不问了。对此裴怜尘还是有些愧疚的，若不是因为自己那难以启齿的问题，他分明可以更好、更坦荡地陪程小满长大。

“师父有别的星星，我没有星星给师父数······师父不要别的星星好不好，我会捉回来的。”程小满也不知在胡言乱语什么，鼻涕眼泪蹭了裴怜尘一胸口，裴怜尘茫然地抬起头，下意识求助般地看向云仙师。

云仙师却避开了目光，一扭头出门去了。

大约是被熊孩子吵到了。

裴怜尘这一天过得真够累，好不容易哄睡着了程小满，还得去院子里洗糊满眼泪鼻涕的衣服，虽然他很想找云仙师施个小法术清洁一下，但这玩意儿着实有点恶心，不太好意思拜托人家仙气飘飘的云仙师。于是他借着月光笨手笨脚地打了点微凉的井水搓衣服，打算搓完了再找云仙师帮忙用法术吹干。

没一会云仙师踱着步走过来，果然没有要帮忙清理衣服的意思，就站一边看着，等裴怜尘搓完拧干，才一晃扇子，送去一阵暖风，把裴怜尘手里的衣服吹干了。裴怜尘受宠若惊地道了声谢，正要回屋，忽然被云仙师抬手拦住：

“道友跟我走吧。”

“啊？”裴怜尘一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把你那个碍事的徒弟送回家去，跟我走。”

“走去哪？”裴怜尘只觉得莫名其妙。

云仙师想了一会儿，说：“问往祈来。”

问往祈来，一处独立于时间岁月之外的地方，相传上古时，世间有神人妖魔四族，祓魔之战中，人族将魔族赶出如今的人界，却在这个过程里撕裂出一处不属于任何一界的禁地，虽是世外却并非桃源，成了各族无处可去的亡命徒的流亡地。

“我去那干嘛。”裴怜尘果断拒绝道。

谁知云仙师忽然上前一步，很是有压迫感地垂眼盯着他：“我忽然很想带你去。”

裴怜尘不知道这位道友忽然抽什么风，有些警惕地后退一步：“你想去自己去。”

睡在院子里的程闪电被吵醒了，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不满地嚼了两根垫在身下的干草。

“其实，只要我想，以你现在的实力，也根本拒绝不了我。”云仙师又往前逼近一步。

“道友，你先别冲动，我能问问为什么吗？”裴怜尘真的摸不着头脑，“你在人间犯事儿了？”

“没有。”

“你活腻了？”

“没有。”

“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你去做？”

“没有。”

“那是你嫌我活太长？”问往祈来里可都不是善茬啊！裴怜尘想想就觉得瑟瑟发抖，要是他金丹还在么，修行这些年，去一趟估计也能自保，可他现在这要灭不灭的破蜡烛一样的身体，去问往祈来简直是找死。

云仙师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说：“算了。”说完蓦地抬手，将裴怜尘散在颊边的鬓发重新捋到耳后，“你前些时候说，十数年之后，去便去了，我就一直在想，若是现在将你带去问往祈来，不管人间的年岁，你或许就不会走。”

“我可谢谢你。”裴怜尘惊恐地斜着眼睛看云仙师的手蹭过自己脸侧，眼珠一转又看向前方云仙师蓦然凑近的俊脸，好近，鼻尖儿快对上了，连睫毛都能数清！他不会想要亲自己的嘴吧？！裴怜尘发了一会儿呆，云仙师倒并没有继续靠近了，只是微微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裴怜尘骤然回过神来，脑子里像有个大钟猛猛撞了一下，发出高亢的钟鸣声，于是猛地后退一步，踩到个石子脚底一歪险些摔倒。

“当心些 。”云仙师一把揽住他。

“那你得把我绑你裤腰带上，你一个疏忽，我估计马上就被别人干掉了。”裴怜尘说，伸手去推云仙师，俩人眼下心口相贴、呼吸相缠，实在是太尴尬了，但云仙师像座山似的推不动。

“的确，若是去了那里，我倒不能保证，可以一直陪着你。”云仙师微微蹙眉。

“所以不能去啊！”裴怜尘斩钉截铁地说。“道友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先放开我！”

云仙师听话地放开手，似乎还想说什么，裴怜尘却不想听了，一把推开他抱着衣服哧溜跑回屋，甚至锁了门。动静有点大，把程小满又吵起来了。

“怎么了师父？”程小满问，“你怎么把门锁了，那家伙不进来吗？”

“嘘——”裴怜尘三下五除二收拾好衣服，“你可别说了，我怀疑他——”是个断袖！觊觎你英俊潇洒的师父！裴怜尘及时刹住了话头，这种事可不兴跟孩子说。

“你怀疑他什么！”程小满却莫名兴奋起来，“师父你快说说，我早就觉得他很是讨厌，果然不是个好人吧？”

外头云仙师正要敲门的手顿了一顿，放下了。裴怜尘却心里一紧，生怕他冲进来掐死乱说话的程小满，警惕地盯着房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外那高大得几乎有些吓人的影子走远消失了，裴怜尘才松了一口气。

“师父。”程小满弱弱地唤了他一声，似乎还想问些什么，裴怜尘把他塞回被子里，说：“快睡，这一天天的都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了呀？”程小满却追问道。

裴怜尘烦不过他，只好将温星见的事简单讲了讲，程小满听完愣愣的，不做声了，也不知在想什么。好在他自己想事情的时候很安静，裴怜尘也得了清净。

搞断袖，裴怜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往事不堪回首，他既不想也不能回首，更没有再去找个人来试试的心思。可云仙师，若是云仙师有这心思，那他岂不是要辜负了对方······裴怜尘蓦地想起先前在郊野，自己背上被小厉鬼挠出一道伤口，居然主动把衣服扒了让云仙师看。

当时情况紧急伤口又疼，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眼下一回想，裴怜尘只觉得身上像有蚂蚁在爬，顿时羞愧难当。

怎么做出这种事了！这下有嘴说不清，很难说云仙师是不是因为自己这么热情的邀请而误会了。裴怜尘顿时很是为难。

单凭云仙师愿意同他一道度化温星见她们，不惧因果加身有损修行，他对此人是十分欣赏与肯定的。裴怜尘又想得远了些，若是死前能遇上一个相知同道的道友，不必结为道侣，只需相携相伴同行眼下这段时光，死别后两两相宽各去前路，倒也真的很不错，裴怜尘闲闲地想着，到时候若是自己突然故去，程家夫妇远在小桥村又不通修行之事，有个人帮着处理后事、继续照拂教导程小满，似乎也挺好。

裴怜尘跟着楚灵均修的是苍生道，苍生道说好听点是与苍生共情同心，说白一点，凡人啥样他们啥样，上天可斩妖除魔护苍生、下地可跟村头大姨闲聊唠嗑，最爱管闲事也很是多情善感。

于是裴怜尘越想越觉得找个老伴不错。毕竟凡人也都爱说什么，白头偕老，老来伴老来伴，老来的福气是真服气。其实云仙师人是不错的，只可惜自己心中惦念着另一个人，这对云仙师不公平。何况，最主要的是，程小满不喜欢云仙师，云仙师也不喜欢程小满，这样可没法一起过日子！

裴怜尘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回绝云仙师的理由，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