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草为萤 第118章 问往祈来

裴怜尘将浮光绫当作剑一般挥出，破开成团的蛛丝，果然看见程小满蜷缩在其中，周身笼着一层脆弱的、灵力凝成的“界”，已经失去了意识。

“小满！”裴怜尘失声惊呼，快步上前将那黏糊糊的蛛丝扯下来，散开灵力去探知程小满的情况，谁知他的灵力刚一接触到程小满的“界”，居然像水一般溶在了一起，然后仿佛探知到危险解除，唰地一同散去了。

裴怜尘愣了一瞬，看向自己的手腕，衣袖之下，是云仙师强行让他戴上的那只取不掉的混元镯。

一开始他不太敢多用这玩意儿，但后来用的次数多了，便发现这混元镯似乎的确没有被设下什么陷阱，只是单纯储着灵力而已。如今他心安理得地用着云仙师留下的灵力，几乎不再动用魂力，毕竟魂力一旦使用，消耗的都是自己本身。

可这里头云仙师的灵力，竟然和程小满是一模一样的吗？

他疑惑了一瞬，只是也无暇多想，将程小满从蛛丝团中用力拖出来，抬手覆上程小满眉间，慢慢送入一些灵力。

程小满眉头微微动了动，还不等他醒来，周围却已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裴怜尘刚张开自己的“界”，就被蛛丝裹了起来，和程小满一起再次被吊上了枝头。

天旋地转之间，无数流光飞旋，而后一点点落回眼前——

只见温香软帐，玉枕锦被，裴怜尘茫然地掀开床边的纱帘，望见柴扉半掩，一只大黄狗叼着骨头跑过去。

谁家好人把雕花床直接放农家小院里啊！

裴怜尘一时回不过神，忽然感觉身旁有人动了动，一掀被子，跟程小满对上了眼睛。

“啊————！！！”程小满大叫一声，一头滚到了床柱边上缩起来，瑟瑟发抖地看着他：“你、你你你，你干什么！你别过来！”

裴怜尘低头一看，反应过来，幻境并没有破除异相丹的作用，自己还是女子模样。对程小满来说，一睁眼和一位衣衫不整的女子同床共枕，的确有些太吓人了。

“别吵了，这里是幻境。”裴怜尘尽量装作不耐烦的样子，他差不多明白过来眼下的境况是怎么回事了。

他和程小满一起被蛛丝裹住，那蛛丝大约有什么致幻造境的能力，却因为他俩身体相贴、灵力相融，误将他们当作了一个人，一起拉入了幻境，因此这幻境变得不伦不类好笑了起来。

“贪食巨蛛的幻境？可我为什么会看见你？”程小满半信半疑地问。

“贪食巨蛛？”裴怜尘瞥了他一眼，“你还知道这玩意儿的名字，看来是有备而来啊。说说吧，怎么回事。”

程小满戒备地盯着他，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才说：“是红姐姐喊我们来的。她说要我们帮她来采素心草酿酒，采到了，她就帮我们解除你下的诅咒，送我们回人间去。”

裴怜尘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没法发作，继续追问道，“那贪食巨蛛又是怎么回事？明知道这里有这玩意儿，你们还要来？”

程小满想了想，说：“红姐姐说，贪食巨蛛吃了素心草之后，吐出的丝才会有灵力，将猎物包裹起来，让猎物在愉悦的幻觉里死去，而有这种贪食巨蛛出现的地方，肯定会有素心草的存在，所以我们就来了。”

素心草，裴怜尘知道这玩意儿，是一种很稀有的灵草，炼丹服用可以涤荡心神、扫除灵台尘霾，有助进阶修行，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在温迩雅的进阶诅咒出现之前，十分受人追捧。

红姑娘居然想拿这种灵草酿酒，真不知道算不算暴殄天物。

“呜呜。”程小满哭丧着脸，“为什么幻觉里是你啊？不是说，是愉悦的幻觉吗，我还以为能看见我师父······”

这还嫌弃上了！裴怜尘忍住打小孩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说：“自然是因为，我和你一起被拉进了幻境。”

他现在明白过来这幻境是怎么回事了，自己最喜欢的事情是躺在软和的床上睡懒觉；而程小满觉得高兴的，大概是像小桥村一样的田园生活。

那贪食巨蛛虽然有用幻境迷惑猎物的能力，但到底少了一些灵智，将他俩喜欢的东西生拉硬拽地拼在了一起。

见程小满神色呆滞，裴怜尘不免有些忧心，俯身凑过去想要查探对方的情况。

“和你一起？”程小满愣怔了一会也想明白了原理，大惊失色地捂住自己胸口躲开，生怕被人占了便宜：“你喜欢······在床上？我我我，你你你，你别过来！我还小！你不能这样！”

裴怜尘像看大傻子一样看着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眼下的情况，好像确实百口莫辩。

怎么解释自己喜欢床只是单纯喜欢睡觉呢？若只有自己一人在床上还好说，偏偏两个人都在。

好几年前，自程小满开始抽条长个头，自己就已经很注意了，从来都避免和他同寝，这回却闹了这样的大误会！

该死的幻境，愚蠢的贪食巨蛛，为什么不把程小满丢地上！

“你看着我干什么！我不会跟你寻欢作乐的！”程小满疾言厉色地说，“我听红姐姐说了，你是个专门在新婚夜杀人的寡妇，我不会被你的脸迷惑。更何况，我不喜欢女人！我肯定不行的，你放弃吧。”

裴怜尘沉默了一会儿，问：“不喜欢女人？不行?”

好好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就不行了呢？

程小满连连点头，手舞足蹈地比划着：“真不行，我喜欢比我大的男人。”

裴怜尘两眼一黑，没敢问这个“大”是指年纪还是别的什么。

程小满见他神色难看，再接再厉地故意翘起了兰花指：“真的不行啦，人家跟你一样，喜欢英俊潇洒的男人。”

裴怜尘两眼又是一黑，险些被程小满气晕过去，强自镇定下来，冷笑着摇了摇头，说：“谁管你行不行、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我对你这样的小崽子没兴趣，只是来抓我逃跑的仆从们。”

程小满哽住了，讪讪地垂下眼，“这不是没跑掉吗，姐姐你先别生气了，我们一起想办法出去好不好？听说被贪食巨蛛困住之后，会一点点化成脓水被它吸收。姐姐，你长得那么漂亮，一定也不想死得这么难看吧？”

“你小子——”裴怜尘失笑，“还真是能屈能伸。对了，不要叫我姐姐。”

裴怜尘走下床来，程小满一看也跟着跳下来，跟在了他身旁。裴怜尘推开柴扉，外面的街道果然也是不伦不类，一会儿雕梁画栋，一忽儿灰瓦茅草，一会儿是精致的假山水榭，一会儿又是杂草丛生的山间小路。

“怎么还有琼花别院······”程小满嘀咕道，“一点都不开心，气死我了······”

裴怜尘微微皱眉看向他，怎么就气死了？他在那里受了什么委屈？怎么从来没有跟自己说起过？

“为什么不开心？”裴怜尘问。

“关你什么事——你活得好奢侈啊，这些都是你杀过的那些丈夫的家吗。”程小满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了，四下张望着感叹道，“那个词怎么说来着，骄奢淫逸！”

裴怜尘被他莫名骂了，碍于眼下伪装的身份却又无从反驳，只好默默忍下。

眼前所见，有不少是当年宫中、太子府还有裴家旧宅的景象，他既不能跟程小满解释，也有些意外：原来自己心里对当年那些旧岁月，还是埋着这样深的怀念么？

而程小满······他喜欢的，却好像从来都是那些最简单的东西，村落、山野，还有——裴怜尘看着不远处玉京槐花巷子里那座的小院子的幻影，不禁有一些恍惚。

“寡妇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了——”程小满喊他，“那些房子，都是你过世夫君的宅子吗？”

裴怜尘心中蓦地有几分针扎般的刺痛，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忽然炸了一下，怒道：“别那么叫我！这么大个人了不懂礼节吗？”

“那我怎么称呼你？”程小满委屈地问。

这还真难住了裴怜尘，除了师父两个字，别的他都听不惯。

“叫我道友吧。”裴怜尘思前想后，终于找到了答案。

“不要。”谁知程小满拒绝的干脆，“同道之人才能称之为道友，你是邪道，我才不与你做道友。你杀了我，我也不叫你道友。”

怎么这么费劲！裴怜尘无奈了，“除了姐姐，你爱叫什么叫什么吧！”姐姐他是真的听不得，总感觉程小满像在撒娇，就算是阴阳怪气地喊他，也像撒娇。

“好吧，这位夫人。”程小满问，“你想到我们要怎么出去了吗？”

裴怜尘不想再理他，挥出浮光绫朝那座玉京小院劈了过去，一瞬间天崩地裂，周围的幻影猛地收缩成一团又炸开来，二人猝不及防地从幻境中脱离而出。

裴怜尘连忙展开“界”，却没想到程小满也在第一时间展开了“界”，两股一模一样的灵力顷刻间相融在一起，消散无影。

“你干了什么！”程小满大声质问，二人被猛然收紧的蛛丝挤压到了一处。

裴怜尘有苦难言，他只是下意识地用了混元镯里的灵力，谁想到程小满的反应也这样快，弄巧成拙了。他眼下也并不能跟程小满去讨论云仙师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敷衍地骗他说：“看来我们的灵力不相容，一对上就自己先互相抵消了。”

“那现在怎么办！”程小满不疑有他，“我们都被缠得动弹不得，法术也用不了，我要喘不过气了！”

裴怜尘也有些难受，闷声说：“你还喘不过气，我才喘不过气呢。”

“你别贴着我！”程小满大喊着挣扎起来，“非礼啊！”

“别叫了。”裴怜尘只觉得胸口被挤的厉害，心里头烦躁极了，分明就是自己比程小满更难受，怎么他还叫唤得这么凄厉，真是没天理。

裴怜尘一边腹诽着，一边暗暗催动了浮光绫从袖中滑出，一点点伸出来，将紧缚着的蛛丝慢慢撑开。

程小满也察觉到他的动作，知道他是在自救，便不再挣扎乱叫，问：“我能干什么吗？”

“你什么都别干，我谢谢你。”裴怜尘无奈地说，操纵着浮光绫挤入蛛丝的缝隙，一圈一圈缠上二人，将他们一同包裹住，然后猛地向外张开，将蛛丝从二人身上撕开去。

二人带着黏糊糊的巨蛛粘液从枝头一起落下来，裴怜尘下意识地抱住了程小满，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将自己垫在了程小满身下，扑通一声坠落在地。

“呃······”好重！裴怜尘高估了自己现在这副身体的承受力，也低估了程小满的个头和分量，被砸了个七荤八素，陷在草地里眼冒金星，半天爬不起来。

程小满有些愧疚地跪坐在一边，抓耳挠腮：“姐姐，你干嘛要转到下面去，我皮糙肉厚的，摔一下其实也没什么。”

裴怜尘眼前还一阵一阵地发黑，暂时不想跟程小满说话。

密林之中却又传来了簌簌的声响，暗处猛地又蹿出了数道蛛丝！

这次程小满成功展开了一个范围不小的“界”，将那些蛛丝都挡在了外面。

裴怜尘撑着地面想要起身，程小满见他实在艰难，伸手扶了他一下。

“总是这样用界挡着，等你灵力不济的时候，还是会被捕获。”裴怜尘抓着程小满的手站起来，“得将附近几只盯着我们的贪食巨蛛先杀掉。”

“它们都躲在暗处，不好杀。”程小满有些苦恼，“我们原本也试着想杀掉几只去采素心草，但是很难锁定它们的方位，才想着做诱饵来引它们现身，谁知道不但没能引出它们，还叫自己人都分散了。”

“你说······你做诱饵？”裴怜尘失声问道。

“对啊。”程小满当诱饵当得理直气壮、十分自豪。

“你怎么，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裴怜尘一时气得脑子发昏，抬起手就想给程小满一巴掌，堪堪停在了程小满的脸侧，最终蜷了蜷手指，忍住了，只是骂道：

“自不量力，置自己于险境，万幸我来的及时，你没有受伤，若是我没能赶来呢？你死在这儿也没人知道！凭你的修为，你怎么敢来这么危险的地方！你不要命了？”

程小满茫然地看着他，被他的气势有些唬住了，嗫嚅解释道：“红姐姐说贪食巨蛛很弱，我只是想试试真正对战，人界没有太多这样的机会，我——”

裴怜尘仍是不解气，继续说：“你怎么胆子这么大了？你死在这儿，你的魂魄甚至都找不到去度朔山的路，只能呆在这里，被其他邪物分食殆尽，你要你爹娘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你一时贪玩、无知无畏，可能会让他们痛苦一辈子！”

“我不是贪玩！”程小满急切地辩驳道，随即一愣，怔怔地看着裴怜尘，“你为什么······好像我师父。”

裴怜尘回过神来，心里猛地一颤，险些以为程小满看穿了异相丹的伪装，只好尴尬地笑了两声：“你师父？你师父是谁？”

“不对不对，才不像。”程小满猛猛摇头，“我师父比你好多了！”说着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我真是该打。你才不像我师父，我肯定是太想他了。”

裴怜尘无言地看着他，岔开了话题：“你在这里呆着，界不要收起来，保护好自己，我去解决附近的贪食巨蛛。”

程小满点了点头，裴怜尘便转身离开了界，没入密林暗处。

程小满心里没底，正疑心对方是不是要丢下自己跑路，盘算着要不要逃走去找宋时清她们，忽然看见花叶深处升腾起了一大片发光的蝴蝶。

那人在蝴蝶簇拥下飞在半空，手中长长的纱带如云雾漫卷，从地面上拔起了贪食巨蛛，而后狠狠勒碎在空中。

好厉害！程小满看得呆了，比起与妖物的搏杀，眼前的景象其实更像一场拖曳着飘带的舞蹈，既有能敌千钧的力度，亦有飞燕游龙般的翩然柔美，从腰肢到指尖的弧线，都是那样叫人移不开眼。

她之前的那些夫君，也是这样被她迷惑，心甘情愿被她杀掉的吗？

程小满猛地晃了晃脑袋，将自己奇怪的想法赶出了脑海。

等裴怜尘解决了附近窥伺的几只贪食巨蛛，重新回来找程小满的时候，看见程小满脸蛋红红地不停默念着什么。

“你怎么了？”裴怜尘见他脸有些发红，疑心他是发烧了，抬手想去试试他额头的温度。

程小满抱着头躲开，而后一脸视死如归般大义凛然地看过来：“别碰我！我喜欢的是师父，就算你救了我，我也绝不会——”

啊？裴怜尘傻眼，合着之前自己的谆谆教诲，程小满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么，怎么还喜欢师父！

“你不能喜欢师父。”裴怜尘没忍住说。

“要你管！”程小满在此事上本就压抑了太久，骤然被“陌生人”也这样教育，顿时炸了毛。

他在“外人”面前一点也不乖，既嚣张又不要脸：“我就是喜欢师父，就算你主动救了我，我也不会从了你的！我只会跟我师父那个。”

“那个？”裴怜尘不愿深思那个究竟是哪个，心里却隐隐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一时都忘了辩解自己并没有对程小满心怀不轨，只是说：“那可是你师父啊，你的长辈，你怎么能那个？你年纪还小，你、你师父也绝不会同意的。”

“关你什么事？我就要那个！等我长大了我立刻就那个！同不同意我都要！”

“不行的，你师父不同意，怎么能那个呢？”裴怜尘十分着急。

“那我就把他关起来、绑起来，给他下药。”程小满气势汹汹地说，在他看来，眼前人是个惯赏风月的情场老手，因此说起话也一点不避讳，“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日——久生情。”

“日、日什么？你在说什么污言秽语！谁教你的——你再说一句试试？你看我不打烂你的嘴——”裴怜尘实在忍不下去了，抬手便要揍人。

程小满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喊：“我得赶紧去找红姐姐和宋时清！我警告你啊，你要是敢对我出手，我师父肯定会找你算账的！我师父跟天谨司的头头可是老朋友！”

好小子，裴怜尘气不打一处来，又要把自己关起来日久生情，又要把自己当靠山，这臭小子真是什么都要，除了脸！

等将来一定要找个机会，狠狠揍他一顿好好教导一番！

程小满：有些话师父面前不敢说，陌生人面前当然无所谓啦。就像话本里写的，我想对师父先这样，再那样，翻来覆去嘿嘿嘿。

师父：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好徒弟真是孝死我了！！！！

（一想到这小子将来会长成一个冷静自持仙风道骨的翩翩君子我就想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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