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都宫。
裴怜尘站在自己从前的住处门前,看着屋里的景象,一时有些恍惚。
鱼,密密麻麻的鱼,各色各样的鱼,用咒术冻成一条条冰棍子码放着。
苏持盈不好意思地笑:“师兄,你回来得太突然了,咱们还没收拾。”
“师尊这是钓了多少年的鱼!”裴怜尘被鱼腥味顶得后退了半步,如临大敌般地拉着程小满往后退。
苏持盈想了想,“记不清了,而且他经常去不同的地方钓鱼,有时候好几天都不回来呢。”
“那他现在······”
“钓鱼去了呀。”苏持盈拉着裴怜尘的胳膊摇了摇,“师兄先住寒琼别院呗,那里没人动。”
寒琼别院,裴怜尘听到这个名字不禁怅然。
少年时,赵承偶尔也会来清都宫小住。
清都山上有白梅,赵承爱梅花,最爱白梅,总惋惜一年只冬时有花可观。
裴怜尘那时想要他常来,特意向师尊讨了一处别院,去山里挖来白梅栽满,将院子地下挖空填满灵石,又挑选光润晶莹的月白色灵石铺地装饰,再用灵力灌溉,使满院白梅一年四季长开不败。
也就当年有这个闲情和家底了,裴怜尘想,现在回过头看,反倒觉得那时不知人间疾苦,有些奢靡太过。
“师尊为何不用寒琼别院放鱼?”裴怜尘不是很能理解师尊的想法,明明那儿离主院稍远些,也更空旷,地面全是灵石铺就,什么东西丢那都能被保存得跟新鲜的一样,根本不用冻起来。
苏持盈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唇,左顾右盼了一番,才说:“这不是怕你万一哪天回来,看见那被人动了,要闹么。”
裴怜尘哑然,要是刚出诏狱的那会儿,自己说不准还真要闹,但是现在······裴怜尘微微愣怔,竟然好像已经记不清当初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期待去布置那间院子了,因此也无从得知,若是真有人违背他的意愿踏足此地,自己究竟会是何种心情。
“师兄,怎么说。”苏持盈问,“去寒琼别院吧?你这地方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收拾,大家都不想靠近这儿。”
“嗯,也住不了几日,就去寒琼别院。”裴怜尘说。
时隔数十年再回到寒琼别院,尽管当初一花一木一砖一石都是自己亲自布置装点,但如今的裴怜尘却觉得有些陌生。
入目皆是大片盛开的白梅,花色似雪、如蝶摇曳,而铺满地面的月白色的莹润灵石则好像一片澄澈的满是细碎连漪的浅湖,白石为路蜿蜒其中,花木深处黛瓦飞檐,有如人间仙境。
程小满四下张望着:“师父,这样好的院子,我们真的能住吗?”
裴怜尘还没出声,苏持盈先替他说了:“那边那间你别进去,什么也别动,这边的三间听你师父安排吧。”
裴怜尘顺着苏持盈指的方向看过去,一间是过去赵承住的主屋,另外三间则是当年拿来给太子仆从们住的厢房,一时不禁有些犹豫起来,他眼下并不太想踏进那间主屋,可若是叫程小满跟着自己一起住仆从的屋子,却有些过意不去。
谁知程小满已经先欢呼一声跑了过去,看来看去,然后说:“师父,我想要这间!”
“为什么?”裴怜尘走过去,看不出他挑中的有什么特殊之处。
程小满挠了挠头,他倒不是看中了这间屋子好,而是觉得这地方太过精致,怕自己不小心弄坏了什么,因此挑了其中最小的一间。
这话他不太好意思说出口,随口胡诌道:“窗外正对着一棵树,好看!”
听程小满如此说,裴怜尘也不疑有他,随他喜欢便是。
师徒二人在相邻着的两间厢房安顿下来,而后苏持盈安排了自己门下一个小弟子,名叫叶淇的,带着他俩在清都宫走走逛逛。
裴怜尘这才发现,这么些年过去,清都宫的变化不小,比起从前规模更大、人也更多了,屋舍已经从原先山顶的一小片,蔓延到了半山腰,乘坐觉云梯可以直接上下往返,十分方便。
而半山腰比起山顶清修之地,更像是一片小小的城镇,弟子屋舍与附近的农户离得并不算远,之间有一道还算繁华的长街,名叫天街,有不少商贩在此,卖些低阶的灵石炼气、灵草丹药之类,也有普通人的衣物布料行、食肆茶馆等。
叶淇是个活泼的女孩,也才十七岁,两个少年人聊得倒还算投缘。
“师父太严格啦,我前面有二十八个师兄师姐,最后都跑了!”叶淇跟程小满分着小笼包,一边倒辣椒酱一边哀叹道,“本来去年还有一个师兄在我前头顶着,吸引着师父的关照,如今也没了,师父就盯着我一个,我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晚起一刻,多练三刻!师父还总监督我辟谷,不许我吃饭,你回去可不要跟她说!”
程小满犹豫了一下,看了眼裴怜尘,见裴怜尘是微微笑着的,于是松了口气,也拿过辣椒酱倒在了蘸碟里,说:“好啊,你请客。”
“我请我请!”叶淇大大咧咧地说。“这斩断俗念的无情道我是入不了一点!早知道修行这么难,我当初就不来了。”
又是一个一身好天赋,却不想努力的孩子。裴怜尘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倒不觉有什么,早些年他或许还觉得,浪费天赋是件错事,可如今,或许是和程小满相处久了,竟觉得随心活着也没什么不好。
“不过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有个人很适合当你师父的徒弟。”程小满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一张冷冷淡淡又矜傲得有些欠打的脸。
“谁啊!叫什么!男的女的!快介绍来!”叶淇眼睛一亮。
“她叫宋时清,女的。”程小满说,“不过她有师父了。”
“没有关系!”叶淇撺掇道,“叫她来玩儿呗,我倒想看看,什么样的人能适合当我师父的徒弟。”
“以后有机会吧。”程小满敷衍道。
叶淇半点没听出来他的敷衍,喜笑颜开地请他又吃了好几样小吃,带着他们在天街逛了半天,给程小满买了个天蚕丝织的擦剑帕子,才带着他们一路溜达回山顶的清都宫主殿去。
搭觉云梯的时候,正好遇上一个戴着斗笠背着筐子的少年冲他们招手,两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一起搭觉云梯,裴怜尘看了他好几眼,直到听见叶淇叫了声“师祖好”,才敢认。
“师尊?!”裴怜尘轻轻掀了掀对方的斗笠。
“是我是我。”楚灵均笑眯眯地说。
“你怎么变矮了!”裴怜尘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印象里的楚灵均分明是个高大挺拔的成年男子,可眼前的人看起来却和叶淇是同龄人,甚至因为比程小满矮半个头,站在一起反而显得程小满更像哥哥。
“嗐。”楚灵均伸出一根指头挠了挠自己的脸颊,“进阶失败么,就是这样的,醒骨真人也是,我们修到这个境界,难以再突破,若是不愿走邪门的路子,就会慢慢越活越回去,最后回归天地。”
“抱歉,师尊,我······”
“说什么抱歉。”楚灵均抬起手捏他的脸,“我挺高兴的,要不是进阶失败,我还参不透呢。”
“参透什么?”叶淇好奇地插嘴问道。
楚灵均却又不说了,只是说,“小孩子还是别知道得好。”
“为什么!”叶淇睁大了眼睛。
“有点吓人。”楚灵均拍拍她的头,“你呀,先好好修行就是了。”说罢又看了一眼程小满,问,“这莫非就是我流落在外的亲徒孙!”
“师祖。”程小满忽然又有些不自在起来,拘谨地跟楚灵均打招呼。
“你这孩子,怎么好像有些怕我。”楚灵均想了想,取下背上的背篓晃了晃,“这次钓了条大鱼,回去给你们炖鱼汤喝!”
程小满刚想说自己已经吃饱了,就听见叶淇干呕出声:“呕——师祖!求求你,不要做鱼!”
几人一起回了清都宫主殿之中,苏持盈听到楚灵均回来的消息也迎了出来,见怪不怪地命人将鱼收走。
楚灵均有些失望:“为什么你们都不吃我钓的鱼?”
苏持盈捂住了嘴:“师尊,别提那个字,好吗?”
楚灵均只好作罢,不再纠结炖鱼的事,喊裴怜尘和苏持盈一道去他院子里闲聊。
叶淇一听主动站出来表示自己可以带程小满回寒琼别院,程小满犹豫地看向裴怜尘,见裴怜尘冲自己点了点头,只好和叶淇一起转身走了。
清都宫的变化大,楚灵均的院子和房间倒是没什么变化,楚灵均不怎么喜欢花啊朵的,总觉得那些东西惹得他鼻子痒,因此院子里绿油油的一片。屋里的陈设也简单,裴怜尘一眼就看见,自己几十年前送给楚灵均祝寿的花瓶还原封不动地放在架子上。
“坐坐坐。”楚灵均抱着蒲团丢在地毯上,招呼他俩坐下,看了裴怜尘好一会儿,才说:“唉,真是赶得不巧,若是当年我在巅峰境界,要护着谁不行呢?怎至于瞻前顾后,叫你受这几十年的委屈。你不回来,是怨我当年没有帮你吧。”
“当然不是!”裴怜尘只觉得愧悔难当,楚灵均当年本在闭关修炼,是为了劝自己才强行出关的,如今境界跌落,当年那件事定是脱不了关系的。
裴怜尘自责地说:“我原本想着师尊进阶有碍,若能找出诅咒症结,我,我才有脸回来······可是我太无能······”
“清都宫是你的家,你若要回来,没有能不能,只有想不想。”楚灵均静静地看着他,“谁没有年少荒唐的时候,我怎么可能怪你。”
“我没有哦!”苏持盈抬手说道,“我从来不荒唐,别带上我。”
楚灵均把苏持盈的手压下去,摸摸她的头:“妙妙的确最省心。”转而又对裴怜尘说,“我前几年也不敢去找你,因为我也怕,怕你是不是在怪我这个当师父的,没有保护好你和你的朋友,所以才不愿意回来。”
裴怜尘闻言望着楚灵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摇头。
“前段时间,昭昭无意间遇上了你。”楚灵均拉过裴怜尘的手拍了拍,“他一回来就跟我说,他见着师兄了,师兄穷得叮当响,还要养一个孩子,很是不容易,问我要不要直接把你们抓回来关着。我说我们清都宫是个正儿八经的宗门,不能干这种事。”
裴怜尘也哭笑不得,原来那时唐景策就跟师尊提过自己的行踪了。
“后来我左想右想,就算你怪我,我化归天地之前,也得跟你说清楚才行。”楚灵均笑着说,“从前一心修练,想要求一个日月同寿、飞升登神时,不觉得人世间有什么是放不下的,日子一天天,过了就过了;可在知道了寿数有穷、许多人见一面或许就少一面之后,放不下的反倒越来越多。”
“师尊······”裴怜尘喃喃唤他。
楚灵均打了个响指,忽然用遮耳障目术变回了裴怜尘记忆里最熟悉的成年的样子,冲裴怜尘张开双臂,“是不是想哭,可以来为师怀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