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裴怜尘就被院外的敲门声吵醒了,起来一看,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正敲开门一个跨步冲了进来,不高不矮骨肉停匀,一张不算白皙但青春朝气的脸,一身利落整洁的麻衣布裙,黑亮亮的麻花辫甩得欢快,发尾缀着一只染色的草编蝴蝶。
“程小满!你居然回来了!快给我看看!”少女直接冲向在院子里帮程大保打水的程小满。
“你别过来!”程小满害怕地叫起来,丢了水桶扭头就跑。却被桶上的麻绳绊了一下,少女两三步就赶了上来,一把将他摁住,细细打量了一番,连连咂舌道:“真是出落得俊俏极了!我的眼光真不赖!唉!早知当年先下手。”
“现在下手也不晚。”容娘端着簸箕出来打趣她。
二丫却急忙摇了摇头,“不不不晚了,瞧他现在被养得细皮嫩肉的,这脸比我还白,这手比我还滑,我才不乐意要他呢,将来给自己添堵。”
“女魔头。”程小满挣脱了二丫的魔爪,抬眼看见裴怜尘,做出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跑过去,“师父,她占我便宜。”
“啊啊啊,才看见师父,师父也很俊。”二丫捧住自己的脸。
程小满不乐意了,张开手臂挡在裴怜尘前面:“女魔头不许看!”
二丫也凑过来上蹿下跳左摇又晃:“诶,我看到了,我就看,我就看!”
程小满也跟着她晃来晃去:“不行!”
两人一来二去,围着裴怜尘追追打打绕起了圈子,裴怜尘看着他们笑出了声。
小桥村的岁月悠闲,连日月行走好像都变慢了,什么也不必想,什么也不必担忧,跟着大家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便好。
半山坡属于程家的田地旁正好有一棵大杏花树,程小满和程大保去地里劳作的时候,裴怜尘就坐在树上发呆。
这里是一个矮坡,往下有一条河蜿蜒而过,风吹过的时候,便有花瓣簌簌落下,有的落在田埂上,有的飘得更远,落在流水中。裴怜尘抬手想要折下一枝花,路过的乡亲却笑着喊他:
“小郎君莫折枝呀,夏末秋初时还要摘果子呢!”
裴怜尘被他唬住了,连忙收回了手。程小满闻言拄着锄头站直了,朝他看过去,说:“他们吓你呢,折一枝花没什么的。”
乡亲却不给他留面儿,又说:“哎呀呀,也不知道是谁小时候,因为阿爹给阿娘折了一枝花,哭了整整一天,说自己要没有杏子吃了。”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还拿来取笑!”程小满涨红了耳朵,转头继续干活。
裴怜尘在树上呆得无聊,也跳下来,要帮那父子俩干活。程家父子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但他拍着胸脯说自己一定能干好,程大保于是将自己手里的耙子递给了他试试。
裴怜尘拿着耙子跟在程小满后头,程小满在前面用锄头翻地,他就用耙子将那些翻起的大土块敲细碎,玩累了正打算去田埂上休息,可昨夜刚下过一场雨,地上正滑着,他一不小心从田埂滚进了坡下的河里,人是没事,但耙子丢了。
痛失耙子的程大保拒绝裴怜尘再靠近他的农具,裴怜尘只好便留在家里,帮容娘打理院子里的小菜地,和她一起坐在葡萄架下纳鞋底。
以往浪迹四方,裴怜尘也会自己缝缝补补些破损的衣物,虽然缝得不甚好看,但总归是能穿。本以为纳鞋底也是手到擒来,谁知这鞋底太厚还真不好纳,用力一戳戳歪了,把自己指头戳出血来,他下意识地一甩手,哗啦一声打塌了旁边的葡萄架。
容娘和程大保简直怀疑裴怜尘是来自己家里碰瓷儿的,要做事时一看见他就躲。
幸而二丫送来了一窝毛茸茸的小鸡,裴怜尘左右无事,只好在院里撒谷子玩,看着它们跑来跑去。
孙秀才也来了趟,看着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程小满笑得见牙不见眼,“瞧瞧这个头,这气派,好好好!”再一看裴怜尘,裴怜尘正蹲在地上和小鸡说话:
“仙师他怎么了?”孙秀才大惊失色。
“没什么,师父他在家里呆久了无聊。”程小满习以为常地说。
怕裴怜尘在小桥村闷得太久憋出毛病,过了几日,程小满主动提起离开的事:“师父,之前过年的时候,师祖他说,要我们趁冬春假回清都宫,如今已经三月了,再有一个多月春假就结束了,我们快回去一趟吧。”
裴怜尘却摇头:“不急,难得回来一趟,你多陪陪爹娘。”
程小满有些受宠若惊,感动地吸了吸鼻子要裴怜尘抱,正好容娘从外头回来,手里抱着一篮子街坊送的野菜,打趣道:“小满,你几岁了,还往大人怀里钻呢?也不看看自己那个头,快跟人家裴仙师一样高了。”
裴怜尘心中一惊,猝然推开程小满后退了半步,只觉得羞愧难当,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连忙背过身去,抄起手边装谷子的簸箕,闷头去院子里喂鸡。
撒了两把谷子仍是觉得如芒在背,索性捧起了一只鸡崽,说:“它瞧着不太精神,我找大夫看看。”
程小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出门去,没提醒他这村子里大概没有能给小鸡看病的大夫,他晓得师父眼下只是想躲着自己。
容娘凑到程小满身边:“你师父怎么了,突然就魂不守舍。我说错话了?”
“没有,娘,没事,时候不早了,我去做饭!”
裴怜尘捧着小鸡仔在街上没头没脑地乱走,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怕得不行。
他怕容娘看出来,怕她知道自己没能教好程小满。
临近傍晚的春风还有些微凉,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他看着陆陆续续归家的人们,茫然地想:自己分明已经同程小满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害怕呢?
他在路上绕来绕去,手里的小鸡崽不乐意了,啄他的手要吃的,他回过神,远远地看见程大保赶着驴车回来。
“裴仙师,怎么了这是,迷路了?”
被程大保热情拉上驴车的裴怜尘并不知道,程家的灶屋里,程小满和容娘一边择菜一边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他的事。
“裴仙师这么厉害?他认识的人也都这么厉害?”容娘连连咂舌。
“是。”程小满闷着头拔去菜上的枯叶,“师父就是很厉害。”
“行,但你脑子没坏吧?”容娘用手背贴了贴程小满的额头,“他大了你得有七十岁吧!够当你太祖爷爷了。”
“我脑子没坏。”程小满晃了晃头,把容娘的手晃下去,“我就是喜欢,我也想改,可我改不掉,太难了。”
“好吧,你喜欢就喜欢,那他是怎么个意思?”容娘问。
程小满垂着眼不说话了。
容娘意料之中地哦了一声,同情地拍了拍程小满的脸,“儿子,算了吧,我觉得你没戏。”
“怎么就没戏了!”程小满一着急把装菜的盆掰成了两半。
“裴仙师是个正经人。”容娘也颇为苦恼,“肯定也希望你将来找个合适的孩子。”
眼看程小满要哭,容娘顾不上心疼盆,赶紧说:“有戏有戏行了吧!”
“怎么有戏?”程小满又问。
容娘卡壳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程小满懂了,眼泪汪汪地说:“就还是没戏呗!”
“哎呀哎呀行了行了!”容娘连连摆手,“等会儿裴仙师回来我帮你试探试探,先别跟你爹说啊,别给他吓坏了,我以后慢慢同他讲。”
程大保和裴怜尘到家时,正好容娘和程小满也做好了饭,端到葡萄架下面的小桌上,一家人围坐着。裴怜尘把小鸡仔放回了笼子里打算回屋去,容娘却叫住了他:
“裴仙师,来坐会儿呗,一起唠唠。”
裴怜尘心里一慌,难道容娘真的看出了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在桌边也坐下。
程大保干了一天活是真饿,埋头就开吃。程小满坐在旁边跟小鸡啄米一样心不在焉地夹着菜,也不知道到底吃没吃下去。
容娘笑眯眯地看着裴怜尘,问他:“裴仙师,今儿刘婶子还问我说你是谁,可有婚配,想把她家的侄女儿说给你呢。小姑娘十七岁,又漂亮又能干,还会唱山歌,像百灵鸟似的。”
“不可不可。”裴怜尘尴尬地摆手。“我这老头子怎么配得上人家。”
“那裴仙师喜欢什么样儿的?”容娘紧追不舍地说,“刘婶子远远一见你,就瞧你合眼,跟我说了,必须给你说一门亲事。你是不知道,刘婶子平时没什么别的要紧的事,就喜欢牵个线做个媒,成段好姻缘。”
裴怜尘如坐针毡,想要快点结束这个话题,索性说:“喜欢跟我年纪一般大的。”
这可没得聊了!容娘只好问:“那,那依你瞧,我们家小满怎么样?找个什么样的合适?”
“小满他······”裴怜尘原想说找个他喜欢的,转念一想不对劲连忙打住了话头,转而说道,“年纪还小,夫人不必着急,姻缘姻缘,缘分到了,就是好的。”
“那仙师算算,小满的缘分什么时候到啊?”容娘又问。
“该到的时候,就到了。”裴怜尘答。
这天聊不下去了,程大保却忽然说:“裴仙师说得对呀,不用急,咱俩的缘分不也是突然就来了。”
这下连本来垂头丧气的程小满都有些好奇地抬起眼。
容娘怔愣片刻,忽然笑了,说:“是啊。”
“怎么来的?”程小满看着他俩问。
容娘捧住脸:“哎呀,不提了不提了,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了。”
程小满眼巴巴地看着她,容娘只好说:“我以前······跟着我爹到处行骗。这家伙刚进城被骗光了钱财还不知道,反倒来问我够不够,一定帮我帮到底。我没见过这么傻的,骗他一辈子轻轻松松。这不,被我骗到村里来安家了。”
“还能这样?”程小满惊叹,“怎么骗到的,教教我。”
容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天赋,你呀,自己努力吧。”说罢又看向裴怜尘,问他说:“仙师还没说,咱家小满怎么样呢。”
“很好。”裴怜尘不知话题怎么忽然又回来了,只好如实回答。
“有多好?哪里好?”容娘继续问。
裴怜尘想了想,说:“夫人这话难住我了,小满哪里都很好。”
“那若是让刘婶子照着咱家小满给你寻摸一个呢?”容娘笑眯眯地看着他。
“这不可!”裴怜尘赶紧摇头。
“好吧,不过我瞧着裴仙师倒是······”容娘顿了顿,本想夸赞裴怜尘两句,可回忆起这些日子裴怜尘在自己家干的事又实在夸不出口——
坡上滚下去弄丢了自家的耙子,纳鞋底扎伤了手又打塌了葡萄架,每天晚上都要烧水沐浴浪费自家的柴火,还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真是又娇又懒!
容娘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仙师倒是合心,我家孩子要是能找到一个仙师这样的·····你们修士那个词儿怎么说的来着,道侣,能找到一个仙师这样的道侣才好。”
程大保狐疑地看向她:“我知道你最开始想捡的是女儿,可咱小满是个男娃啊。”
“那我怎么知道,他那么漂亮一张小脸蛋,粉粉嫩嫩的,眼睛又大,还会对我笑,结果包裹一打开是个带把儿的!又不能给他丢回去不是!”
程小满低头捂住了脸。
“其实你两岁时,我还给你缝了条小裙子呢。”容娘忽然来劲了,“扎两个揪揪,真的是粉妆玉琢的年画娃娃一样,可惜是假小姑娘。哎,我那裙子好像没扔,大保,你想想放哪儿了,去找——”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不要找!!!!!!”程小满忽然站起来,拉起裴怜尘,推着他往屋里走:“师父不吃饭就先回屋吧,师父要沐浴吧,我去烧水,师父这一天累了吧,先在屋里歇着吧!”
小桥村的日子永远不紧不慢,刚过完程小满的生辰,程小满就鬼鬼祟祟地找上了裴怜尘,说他想给他爹娘重新办回昏礼。
“你给你爹娘办昏礼?”裴怜尘感觉有点晕乎。
“嗯。”程小满抠抠手指,“爹娘给我办生辰酒,我也想给他们办,但是他们说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了,我想起我娘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只用野花装饰了一下驴车,扎了根红头绳当作喜服。”
裴怜尘了然,有些动容地抬手揉了揉程小满的头发:“好,你有这样的心,我这个做师父的,一定帮你!”
重办昏礼这件事,裴怜尘和程小满合计了一番,想要给容娘一个惊喜,决定先去找程大保,程大保起初觉得害臊,但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撺掇,又想想自己确实没见过媳妇儿穿嫁衣,一张老脸臊得通红,当场答应了下来。
程大保答应了,别的事就好办了,裴怜尘连夜御剑飞去附近的城里,买来人家店头做展示的嫁衣和首饰,二丫喊了她爹娘帮忙弄来个轿子扯了点红布装饰,孙秀才来做礼生,就这么勉勉强强地凑齐了。
容娘这天早晨正往地里干活去,被二丫和二丫娘拦下带走,一番梳洗打扮,跟她说她今天要成亲。容娘怀疑是村里信了什么邪神,要拿自己去献祭,当场抄起扁担要打人。
二丫和二丫娘抱头跑开,程小满见实在是误会大了,赶紧跳出来跑过去抱住容娘的扁担:“娘!棍下留人!”
听他说完前因后果,容娘啪地敲了一下他的头,哭笑不得地说:“你小子,差点吓死你老娘!”
程小满委委屈屈地抱住头:“我们想给娘一个惊喜嘛。”
“真是惊到我了。”容娘拍拍胸口,眼中的神色忽然软下来,揉了一把程小满的头发,“也喜,别委屈了,你过来帮我瞧瞧,这些钗环怎么戴好看。”
程小满被容娘拉到镜子前,一时也有些犹豫:“娘,我也不太懂。”
“没事儿。”容娘大大咧咧地说,“你眼光比你爹好,你觉得好看,他肯定也觉得。”
程小满试着拿起了一把簪钗往容娘头上插,说:“不管娘怎么打扮,爹肯定都喜欢。”
容娘看着镜中的自己沉默了片刻,怒道:“去去去,你把我扎成刺猬精了!走开!”
程小满灰溜溜地逃走了。
程大保来的时候,二丫一家还有程小满充作了容娘的娘家人拦门,程小满要他爹照规矩作催妆诗催他娘出门,被他爹抄起扁担追着绕院子跑了一圈,两人闹腾完,容娘才推开门。
容娘虽已不算年轻,可如今换上了嫁衣,也有十分袅娜,她手中捏着把扇子遮面,叫人看不见她的脸。
程大保一见她,就傻愣愣地站定在了原地,好半天一动不动。
还是容娘先出声催了几句,“新娘子”这才上了轿子,跟着“新郎官”往家里去了。
“啊,好想看看我娘梳妆之后是什么样啊!一定很美!”程小满跟在后面抓耳挠腮。
裴怜尘笑着说:“是啊。”
程小满想了想又说:“师父,今晚我们出去住吧。”
“为什么?”裴怜尘一时没反应过来。
程小满坏笑着捂住耳朵:“我怕听见不该听的。”
“你小子!”裴怜尘回过神来,顿时两眼一黑,“你!你你你——!说什么呢!你怎么这么、这么——呢!那是你爹娘!”
“怎么了嘛?”程小满理直气壮,“人之常情啊!”
真是孩子大了不好管!裴怜尘捂脸。
春末,裴怜尘带着程小满辞别了程大保和容娘,一起踏上了去往清都宫的路。飞星舟掠过低矮的群山上空时,程小满扒在船舷边往下看。
“师父,山下的杏花落完了,山顶上还有好多。”程小满指给裴怜尘看。
裴怜尘倚着船舷也往下看去,果然看见山顶杏花开了大片。
“下去看看?”裴怜尘看了眼程小满,控制着飞星舟落了下去,擦着枝上繁花飞过。一刹那间卷起无数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绕了人一脸一身。
“小时候刚跟着师父离开小桥村的时候,”程小满抬手让风卷着花瓣从指缝间穿过,有些怀念地微微笑起来,“花开得也是这样好。”
裴怜尘也跟着笑道:“是么,我倒没注意,看来我们来得正巧。”
程小满扭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师父,你无论什么时候来,都是正巧的。”
裴怜尘也看向程小满,眼中似有不解。
“春天来有花看,夏天来有阴凉,秋天来有果子吃,冬天来有雪玩。”程小满歪了歪头,笑得眉眼弯弯,“是一起回家的话,什么时候都是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