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镇的悬案水落石出,杀人偿命。
豆包起先还抱着些期望,觉得自己的姐姐还活着,裴怜尘犹豫再三,委婉地告诉了她红绡的的确确已死了,自己正打算去超度她。豆包一听便不依不饶地要跟着同去。
“很吓人的。”裴怜尘说,“她已经死了······死相,有些吓人·······”
“可她是我姐姐,她不会吓我,我也不会怕她。”豆包依然很执拗。
“她都不怕,你为什么要替她觉得害怕!让她去!”小五叉着腰说。
是这么个理,裴怜尘犹豫再三,带着豆包一起去了,小五和程小满也都闲不住地跟了过去。
一看见红绡,一直咋咋呼呼的小五当场尖叫起来转身想跑,一头撞在了程小满身上把自己跌了个屁股墩,程小满手忙脚乱地扶起她。
而一向温温吞吞的豆包反而没有太大的反应,叫了声姐姐,走过去抱住了那堆碎块,然后闷闷地哭了许久,等裴怜尘他们意识到不对的时候,这姑娘已经闭着眼昏了过去。
程小满将她轻轻拉开了,背回了镇上,也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悲伤过度,豆包高烧昏睡了一日半才醒,程小满和小五这些天一直照顾着她,而小五是个不靠谱的,连喂药都差点烫死豆包,程小满看不过眼,只好自己接手来。
裴怜尘超度了红绡的魂魄,为她买了一口薄棺,在山中寻了个风景明秀的地方埋了下去。
无论对错,红绡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而活着的人,又很快回到了平静的生活之中。
至于落花观,众人也都明白过来,这次是冤枉了落花娘娘,于是纷纷出钱出力,立马着手开始重修落花观。
程家夫妇见此地事了,闲逛了一段时间,也打算回小桥村去了。程小满自然是舍不得跟他们分开的,央求着裴怜尘和自己一起回去多住几天,裴怜尘耳根子软,没说两句就应下了,反正现在匿踪法器还未失效,不管是天谨司还是清都宫也都不曾联系自己,那不如就先陪程小满回老家小住几日。
离开飞花镇的那天,他们又一起去了趟落花观,小五作为落花娘娘唯一托梦过的小修士,成了众人的主心骨,上蹿下跳地指挥着;豆包则负责起了工匠们的伙食,他们找过去告别的时候,豆包刚刚蒸好了一大笼豆沙包。
“程家哥哥,谢谢你,我······”豆包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油纸包起一个暄软滚烫的豆沙包,递给了程小满。
程小满愣了愣,低头接过来,没敢看她的眼睛。
原来师父面对自己的时候,也是这样无措又为难的么?
回小桥村的路上,察觉到程小满情绪有些不高,裴怜尘试探着问了他几回,连容娘都听出了端倪,直截了当地问:“小满,你这是怎么了,跟丢了魂一样,莫不是丢到哪家姑娘身上了?是小五还是豆包?”
“没有!”程小满一瞬回魂,慌得差点从驴车上栽下去。
“啧。”容娘摇了摇头,“不争气,怎么这么个怂样。你小时候不是跟二丫玩得好么,你学学人家呀。”
“学她什么?”
“那丫头可虎,今日看中这个长得俊,明日看中那个文采好,往他家肉铺一站跟谁都聊得欢,笑得又甜又能干,想求娶她的男孩儿们快要争破头了!”
“二丫这么出息了?”程小满震惊。
“是啊”容娘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程小满,“你也这么俊个大小伙子,怎么没人跟你好?”
“我我我——”程小满涨红了脸不知该怎么说。
容娘又看向裴怜尘:“裴仙师,你也帮我家孩子寻摸寻摸呀,我知道你们修士都成婚晚,还有不成婚的,可是咱家小满打小就黏人,就怕一个人呆着,将来我们走了,他一个人活几十几百年,连个家都没有,多寂寞呀。”
裴怜尘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一叠声应下:“好好好,以后一定留意。”
“娘!”程小满有些着急,“你跟师父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才不怕一个人呆着!何况、何况这人活着,又不是一定要成婚才不寂寞!我根本就不是在想这些事!”
“行吧。”容娘撇撇嘴,“你去外头长见识,有了自己的主意,就自己拿主意。那你倒是说说,你在想什么?”
程小满咬了咬嘴唇,说:“我在想,那位盈盈姑娘,分明什么坏事也没做,为什么反而遭了这样的横祸。豆包和小五跟我说,她人好极了,又温柔,又善良,大家都喜欢她,可她的哥哥却要害她,我不明白。”
容娘嗤了一声,说:“没什么不好明白的,有人就是天生的坏胚子,你年纪小见得少罢了。为娘跟你说,千万别做老好人,做老好人要吃亏的。凡事先考虑自己,再考虑别人。”
“容容!”赶着驴车的程大保忽然出声,“你又教他歪理。”
容娘叉腰:“哪里是歪理,本来就是。”说着又看向裴怜尘,问他:“你说对吧,裴仙师。”
“啊?对对对。”裴怜尘附和道。他并不能完全认同容娘说的话,但是如果是对程小满,那他希望程小满能听容娘的话,凡事不要让自己吃亏。
程小满歪了歪头,静静地看着他。
回了小桥村已是晚上,程大保和容娘手忙脚乱地收拾屋子给裴怜尘和程小满住,屋子实在是小,也实在是杂物太多,收拾半天也只收拾出来了一间,容娘累得气喘吁吁擦了把汗撂挑子了,让程大保抱了床被褥来丢在地上。
“小满,你睡地上吧。”
程小满有些委屈:“我跟你们睡不行吗?”
“不行,你那腿一伸直接把我俩踹掉地下去。”容娘无情地拒绝了他。
程小满:······
虽然又能和师父睡一屋了很高兴,但为什么总觉得这么心酸?
夜渐渐深了,程小满在地铺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干脆侧过身支起脑袋看着裴怜尘。
师父白天为什么要那样说呢?程小满有些不明白,分明师父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师父总是自己受伤、自己吃亏,凡事都以旁人为先;为什么却要教自己,凡事以自己为先呢?
过了一会儿,裴怜尘也侧过身来,睁开了眼睛,问:“怎么不睡?”
程小满吓了一跳,颇有一种偷看被抓包的心虚,连忙躺好了将被子拉到脸上:“睡了。”
裴怜尘无奈地说:“不要蒙着脸睡觉。”
程小满一动不动。
裴怜尘微微叹了口气,只好不管他了,正打算闭上眼睛时,却听见程小满又出声了:
“师父,我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说来听听。”
程小满想了想,才说:“为什么那个哑巴只杀红绡?如果他听见了他们合谋的话,难道不应该连盈盈姑娘的哥哥一起杀么?”
“恃强凌弱,人是会这样的。你想想,他只是一个毁了容的、没有钱财、也没有地位的小匠人。”裴怜尘说,“有时候,当一个人长期被打压,他可能会觉得,打压自己的人,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便再也不想去翻过它了,不论那座山是不是究竟一推就倒。而红绡,在他眼里,或许是和他一样的、甚至比他更弱小的,山下的人。”
“不可逾越的高山?”程小满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呆呆地重复了一遍,忽然说,“我好像明白了,我也有这种感觉。”
“什么?”裴怜尘皱起眉头,撑起身子看向程小满,“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在学宫之中时,也觉得和有些人之中隔着天堑,他们出身好,懂得多,学官们也偏爱,我好像天生就要比别人矮一头似的,不管我怎么努力,如果我没办法像宋时清那样比所有人都优秀,我就怎么也无法打破这种桎梏。我唯一的一次发脾气,就闯祸了,还得李叔来帮忙解决。”程小满盯着房梁慢慢地说,“出了学宫也一样,李叔他好厉害,我这辈子可能都比不上他。师父,你知不知道,其实学宫里他们私下都说,如今天谨司却一手遮天,他要做的事,人皇也管不了,他其实······就是修真界的······”
“小满。”裴怜尘打断了他,“一手遮天没有那么容易,若他真有旁人传的那样嚣张、那样高枕无忧,他为什么还想要拉你去研究那个阵法?又怎么会在你放冬春假的时候,还忙着处理天谨司的事务?他也是这么多年,一步一步走到这里的。”
“可是······”程小满欲言又止地说,“可是他们说,李叔从前在学宫里,就是这样的,因为他出身好,所以学官们都乐意纵着他,同窗们也愿意跟着他混。”
裴怜尘叹了口气,说:“我不敢向你保证每个人生来就是平等的,有些鸿沟从一开始就有,你得接受,但你可以选择自己的活法,是因此抱怨、愤恨,还是好好地、尽力地过自己的一生。”
“可我就是比他差。”程小满低声说,“没他有钱,也没他厉害。”
“我不觉得你比起他差在了哪,小满。你想要的是那些吗?”裴怜尘说,“如果不是——你的面前原本没有山。如果是,为什么不能成为一座山?”
“······不是。”程小满小声地说,“我没有想要那些。”
“那就睡觉,不要再想他了。”裴怜尘重新躺回去。
程小满转头看着裴怜尘的侧脸,却依然有些茫然,那些自己都不想要,可是师父呢,如果自己什么都没有,又如何要师父留在自己身边?
程小满睁着眼睛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冬春假之前,宋时清跟自己提过的,从第二学年会开始的小历练——
学宫会收集民间的小邪祟记录,在学子中发布简单的历练任务,参与历练可以获得一定的报酬和积分,但是出于安全考虑最少得两人一组。
宋时清不知道为什么看中了自己,当时自己觉得宋时清太努力跟着她肯定不得清闲于是推辞了,想找个混日子的小队一起,可是如果混日子,自己肯定拿到的报酬和积分也少······
程小满深吸一口气,决定等回玉京就去问问宋时清还要不要同伴,自己跟着宋时清混,肯定能多拿不少。
这么想着想着,程小满就有些困了,迷迷糊糊地,又想起了自己十五岁生辰那天,在饕餮楼,落在师父簪子上的那一缕夕阳,若是一根质地更好的玉簪,应当与人更相衬,程小满想,等自己攒够了银钱,就去挑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