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丈宽的长河上,一艘孤帆在船夫手中木浆的起落间缓缓驶来。
碧波荡漾,烈阳灼目。远山枝丫繁茂,郁郁葱葱。近岸垂枝随风浮动,摇曳生姿。
船头坐着的人却不看山不看水,眼眸只专注着手中的动作。那金色锡箔纸在他修长有力的双手翻折间顷刻便是一个元宝出来,一柱香的功夫身旁的竹篮中便堆积起满满一筐。
这样的事每年清明中元书寒鸦都会做,却唯有今年才有机会亲自前来拜祭。天还未明,他就已经独身离开大牢。
船只靠岸,书寒鸦嘱咐船夫候着,自己则提着竹篮独自走上两里地去往目的地。
那个地方不是任何人可以随意进出的,即便是他有着一身武艺,也不能大摇大摆的走进去。
当他避开严防的守卫来到人烟罕至的祭坛,已经有位身着缁衣的比丘尼在台阶下焚烧祭品,诵经祷告。
书寒鸦丝毫不感意外,也毫不避讳地走到她旁边半跪下,从祭篮里拿出火折子将金元宝就地燃烧。
比丘尼听到动静抬起头,露出张风韵犹存的脸来。那张脸纵然经过岁月的蚕食,依然不减风采。
她看到皇陵里出现陌生面孔,正欲呵斥,却被眼疾手快的书寒鸦点住哑穴。
书寒鸦还是没有开口说话,依旧维持着将金元宝一个一个放进火堆里燃烧的动作。
不能动弹的比丘尼只能怔怔地端详着他,却是越看越心惊。沉寂的氛围里,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使得她心惊肉跳。
直到将最后一个元宝投入到火中,书寒鸦方才起身拍掉身上沾着的野草,解开比丘尼的穴道,躬身一揖,“给圣人请安。多年未见,圣人风采依旧。”
这下算是彻底证实比丘尼心中所想。到底曾是宫内最尊贵并且参与过宫变的女人,她很快镇定下来。
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人在场,比丘尼方才肯开**谈:“多年不见,太子倒是变化巨大。”
让人闻之变色的称呼,令人始料未及的身份,袒露在避无可避的烈阳下。
书寒鸦当即纠正道,“十年前我离开皇宫后便不是太子了。”
“不过,圣人却还是圣人。”
一句轻描淡写的陈述顿时让比丘尼脸色难看的仿佛被人打了两个耳光。
想她、上官家族最优秀的贵女,前朝执掌风印的一国之母。不管谁做这天下的王,她本该都是尊贵的皇太后。
不曾想李严上位,过河拆桥,并未按照约定给她以及上官家最高贵的尊荣。以言官进言、舆论太大的缘由,依旧称呼她为皇后。并且将她困在这皇陵里替献帝守陵,上演什么帝后情深。
帝王果然无情,唯一一个有情的帝王已经死了。这是上官氏这些年时常想到的一句话,此时不免再度涌上心头。
不过很快她便镇定下来,再开口已试探起书寒鸦此行的目的:“不管你是不是太子,总是先帝的儿子,合该叫我一声嬢嬢,如今改口,是想抛下教养之情吗?”
书寒鸦的生母元妃是江湖中人,时常因已事投身江湖,上官氏便会让他来自己宫中居住,那时上官氏对他也算是无微不至。
这是上官氏在打感情牌,想用往日情分来抵消自己的错,早在书寒鸦预料之中。
“如今我已经过继到旁人名下,所以没有资格称呼圣人为嬢嬢。不过曾经的教养之情我从未忘记,故而听闻圣人被过河拆桥困于皇陵,特来解救。”
上官氏的话不仅是打感情牌,还是想试探下书寒鸦对实情知多少,一句“过河拆桥”算是翻了明牌。
她一颗心当即警戒起来,“解救是假,恐怕来找本宫为父报仇是真。也好,也算是给个痛快。”
她虽强装镇静,但颤抖的声音还是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这份不平静既是因为愧疚,也是因为不甘。
她身披法衣看似已绝红尘,实际从来没有过,她的心中无时不刻不回荡着前尘往事。
以至于如今站在她面前之人的模样与当年已无半分相似之处,她仍能透过虚无的镜像看到那个曾在自己身边暂养过的孩童模样。
那时已经被封为太子的他每次来请安也都是像方才那样躬身一揖,只不过说的却是:“给嬢嬢请安。嬢嬢今日气色真好。”
语气诚恳,绝非是现在这般的夹枪带炮。这是她对那个亲手教养过的孩童的愧疚。
可她又害怕书寒鸦真的向她复仇,因为她什么都没有获得,这是她的不甘。
上官氏的确罪孽深重,可书寒鸦却没有完全把她当成自己的仇人。
“一个帝王的陨落绝不该由一个女子来承担罪名。所以纵然我想报仇,要找也找罪魁祸首,而不是已经在被惩罚的皇后娘娘。”
书寒鸦一语中的。当初上官氏襄助万乐帝为的就是她自己和上官氏无上的尊贵,如今落魄至此,也的确是得不偿失,日日已在受惩罚。
他越是平静,上官氏反而内心越是惊涛骇浪,眼睛里的诸般纠葛情绪尽消,厉声问他:“你打算怎么做?与李严一样谋朝篡位?”
“我从来对皇位都没有兴趣,您应该最清楚。”书寒鸦冷静道。
上官氏的确很清楚,她曾经打起将这位太子过继到自己名下的主意,却被洞若观火的他发觉,开始与她渐行渐远。
仿佛多年前一样,上官氏再一次感觉到失望,语气中更加激动:“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想让圣人回宫。”书寒鸦言简意赅。
这个问题上官氏不是没想过,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只不过最终都被驳回。
“当年是我将神龙谷的失魂散下到先帝的日常饮食中,也是我开的宫门引谋朝篡位的李严进来的,你觉得我还有机会回宫吗?”
若是有办法,上官家族早就用了。上官家培养她那么久,当然会物尽其用。
书寒鸦却是有备而来,“若是出现一个可能是前朝太子的人,那李严必定会考虑找曾经教养过他的皇后去认人。我会为圣人创造这个机会,只不过圣人得自己抓住。”
“你打算回宫?”上官氏问完不禁失笑,“当初宫变,你随着元妃在王长风吴修齐和叶随风的帮助下逃出皇城,如今又重回这凡尘的泥沼中,真是可笑。先帝魂断也不曾前来送终,现在回来是不是为时晚矣?”
这话中含着明显的责怪怨怼之意,仿若先帝之死、颂国衰退、她自己行差踏错犯下滔天大罪都是书寒鸦的错一样,仿佛只要他没有离开,这些都不会发生。
书寒鸦怅然道:“纵然是无欲无求的神仙,也总有他想弄清楚明白的事。”
或许是那抹哀伤打动了上官氏,“不知本宫现在该怎么称呼你?”
“书寒鸦。”
听到这个名字,上官氏先是一愣,随后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来是你,我还当是叶随风的传人。你既来这里说明叶随风的前尘旧怨已了。”她用的是肯定而非询问的语气。
书寒鸦恭维道:“圣人真是耳聪目明,江湖之事都难逃您的法眼。”
“本宫在吃人不眨眼的宫里长大的,看过最肮脏的交易,不难想象到这里面有内幕。当初叶随风无故失踪,武林早有猜测,不过因为他们四人已经独霸一方且又狼狈为奸,不敢轻攫其锋罢了。”
“况且……”上官氏停顿了下,她不知道该不该去负面评价叶随风这个人。
因为他的所作所为,纵然是最恶的恶人,都挑不出错来。可偏偏是最亲密的朋友,觉得永远笼罩在他的阴影下,觉得他无私的付出衬托了他们本该无可厚非的自私,损害了他们本该理所应得的利益。
上官氏暗思片刻,最后还是说出那句话:“叶随风的思想太过理想化,若是人人都像他一样那自然没话说,可这个世上能有几人像他那般大公无私、燃烧自己取暖他人?”
“就像你父皇,水至清则无鱼,他太不留情面。”
“可这个世上缺的正是这样的人。”
上官氏有点诧异,“经历逃亡变迁的人你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也很诧异。”书寒鸦道。
上官氏突然感怀道:“可这话从前你本就说过。”
宫变前的李寒律克己复礼,那时候他曾立志要成为自己父皇和叶随风那样的人。
只是如今的他深沉、冷漠,所以上官氏合理认定他已是个利己主义者。
上官氏没有再提过往,“既然是你去找他们,说明叶随风已经死了?”
若是叶随风还在,以他的性格恐怕不会让人代替他讨公道,肯定会自己前来问一个明白。
“与死无异。”书寒鸦的脸上罕见地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鄙夷之色,“四人围杀、多处致命伤,加之与肃慎一战旧伤未愈又要护我们母子逃亡,哪里还会有活下来的可能。”
上官氏无疑是冷漠的,此时听到这些却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敲了几声木鱼后才再度开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们?”
“死总比活着简单。”
上官氏无法反驳,因为这句话她深有体会。不仅因为她活着比死还痛苦,更因为她也曾和合谋杀死自己结义兄弟的丘黎等人一样做过同样不可饶恕的龌龊之事。
“既然挑战他们的是你,那现在元城的风云人物居月白是什么身份?恐怕他才是叶随风的后人吧。”上官氏判断道。
她可从来不相信天上掉神仙的事,而且恰好掉在元城这个最不稳定的边境地界。
“圣人多年不在宫中,不经世事,却依旧保留着老辣的眼光。”
上官氏哪里听不出他话中的讽刺,可她没有权利生气,暗自压下心中的火气,问起旁的:“你们认识?”
书寒鸦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差不多该离开了。”
按照时辰,护卫巡逻要来了。
“你不进去?”上官氏以为他会借此闯皇陵。
书寒鸦的眼神在一瞬间冷得吓人,“不了,里面没有我要找的人。”
“什么?”上官氏满目惊诧,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声音,眼睛在皇陵和书寒鸦之间来回流转两圈,好半天才训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年前我就已经进去过,所以无论我现在是什么身份,找回生父遗骨的权利和义务总该有吧?”
书寒鸦知上官氏是个聪明人,已不需多言,自顾离开,留下时间给上官氏自己领悟。
很快皇陵上空又再次响起循环往复的木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