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看看他,似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歪歪头拿起那个布包,递出来一封信:“哥哥,这个,娘给的。”
她说话不清,柳兰芝一边嗯嗯啊啊的胡乱应几声,一边接过来看那信上的内容。
“济世堂亲启:
随宜讵说三,
容鬓年年异。
刑书已旷官,
春至发犹赊。
柳塘初起风,
岭上非无主。
非人孰可通,
魂魄归五道。
红衣敬上。”
给师父的?“三年已至,柳主可归?”这小孩竟然同师父有关,柳兰芝一下子呆在原地,夏惜时看他傻愣愣的在那里,便凑上去逗小孩:“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啊?”
“囡囡,囡囡。”那孩子露出一点儿笑来,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对这陌生环境的探索和好奇。
“惜时,带她去睡觉吧,明天一早我们启程,送她回去。”柳兰芝其实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对师父下落的探究之心,可这孩子也算大病初愈,休息一晚是最好的选择。
“师父师娘,你们到底在哪啊?”
第二天清晨,鸡鸣了三遍,太阳光完全升上天空,小女孩才从梦中苏醒,她从未睡过如此舒服的床榻,她做了个甜乎乎的梦:她在摇晃的秋千上咯咯的玩笑,身后是母亲的臂弯,她被好好呵护着,而非于地下晦暗中衍生……
她懵懂的眼光打量着面前的哥哥,柳兰芝不急不忙的抱起她:“小孩子贪睡了些也没什么,我抱着你,想睡就睡吧。”
“哥哥,不认路,囡囡,带路,不困。”她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手拍拍胸脯,“放心!”
柳夏二人相视一笑,夏惜时道:“这鬼灵精,话都讲不利索,倒如此有担当。”他们随着小孩的指引到了一个渡口,波涛翻涌,却不见一个行船人。
小姑娘挠挠头、眨眨眼睛,从布包里拿出一只笛子。
笛声响起,惊起栖息在树上的鸟儿,不多时,一红衣老妇便晃荡着一艘小船自岸对面的竹尾楼里缓缓驶来:“
归来藏故丘,
船中江上景。
曲岸转彤襜,
响塔隔山钟。
故人从何归,
人事何翻覆。
当自勉行役,
归来鹤相识。”
“归船曲响,故人当归?婆婆你认得我们?”柳兰芝道。
“我不认得你,却认得这首曲子。这是小姐当年教我吹的。”她环顾一圈,失望的摇头长叹,“我还以为,是小姐回来了……小郎君啊,你们认得小姐吗?”
“我们不认得,她却应该知道,是小娃儿吹的曲子。”
老妇人浑浊的眼上蒙着厚厚的翳,识物大抵有些困难,他仔细看了看小娃儿,倒吸了一口冷气:“小主子?!你竟还活着?”小孩的眼睛一下红了,豆大的泪珠已含在睫间,柳兰芝不乐意的将她护在身后:“你这老妇忒不省事,净说些什么四六不着的话。”
夏惜时也冷哼一声:“道你愿意大风天的撑船来接我们,都以为你是个什么好人,怎么对着这么小的娃娃说这种话?她不活着,难道死你前面?”
“不是的,不是的,两位误会我了,小主子她,不该活着的,这是五年前的事了,就是因着小主子出生,老爷才要害小姐的。”那老妇叹一口气,似乎也要哭了,“我呀,风烛残年,没什么好怕的,便和你们讲了这桩子秘辛,我们这座小镇叫望龙庄,地方不大,要耕的地却也不少。于是更需要男丁,人人求男。
我们小姐原来是这镇子上十里八乡都闻名的女子,长得又美,做活又伶俐,老爷于是娶了她做妻子,后来夫人三年间生了两个女娃,老爷便翻了脸,动辄打骂。好容易夫人又怀了孩子,到第二年中元节,生下的还是女孩,便是小主子,老爷十分生气,把小主子趁着月色丢进了弃婴塔。
说来也怪,那塔中没有之前孩子的骸骨,也没有腐肉,是干干净净的一块地儿,老爷丢下她便要回去跟小姐算账,到了屋外,却见产室的门大敞着,小姐没了踪迹。此后老爷又换了几任妻子,不是胎死腹中、就是先天不足,于是这镇子里便传来是这之前死去的女娃们作祟。
实不是我老婆子反应大,是实在怕人的很,这样一个软白团子,我又怎么舍得唤她是鬼呢?我也曾经为人母,我的孩儿也死在那不见天日的高塔,我怎么能不恨呢?可是小姐呐,小姐那样的人,不该这样的……”
夏惜时气的一拍桌子:“岂有此理!你们老爷也太不省事!女儿家怎么他了?若没个女儿家,他那双狗眼还睁不开呢!满口念着些什么仁义道德,就讲成这般禽兽模样?”他气的急了,满没顾着旁边还有个小孩,把那孩子吓得一个激灵,本来三分的眼泪决了堤,哭着钻进柳兰芝怀里。
柳兰芝不语,只低头柔声哄着孩子,过一阵开口道:“孩子个个先天不足?那些夫人们有什么疾病吗?”
“不曾听过,老爷都给她们检查过的吧。”
“你们老爷是否有腰膝酸软冷痛,面色黧黑,精神萎靡之类的情况?”
老妇人想了想,点了点头。
“他自己阳虚体弱,阴火上浮,肾本已亏,自然生不下健康小孩,倒来怪弱妻幼女。”柳兰芝冷笑一声,心下不忿。
“也不知道小主子怎么出的塔,想来的确命大。就是不知道小姐……”
“娘在,在的。”小囡擦擦眼泪,回答道。
“在哪儿?小姐在哪儿?”老妇人的眸眼都亮了几分,“小姐,小姐在哪儿?”
“不能说,娘不让。”
“好吧,知道小姐活着,我也就放心了。快到了,郎君们下船吧,带着小主子千万别进镇子,那里面的男人都不是人,就是一群人面兽心的混蛋。”
她叮咛着,将他们放在港口,待他们走出几步,还听见那苍老的声音道:“老身唤作玉奴,要是见着小姐,请替老身问一句安。”
港口已有些破败残旧,“凤栖港”三个字被风沙磨的有些不太清明,女孩领着他们往镇口走,夏惜时拦住他们:“那婆婆刚才说不要带她进村子的。”小女孩懵懵懂懂的眨眨眼,手指着镇口的方向。
“不走也得走,她好像只认得这一条路。”柳兰芝抱起她,将自己的纱帽罩在小女孩头上,长纱将女孩挡的严实:“我倒不信别人家的孩子他们也要打杀不成?”
“外来人吗?好俊的后生俩,来找什么人吗?”村口围坐下棋的大爷们热情的招呼着,柳兰芝摆一摆手道:“游方郎中罢了。”
可那群人的眼神在他、夏惜时和孩子之间逡巡一下,就露出一点诡异微笑,笑的柳兰芝直犯恶心。
“笑得这么贱,想起什么东西了?”夏惜时半分不留余地,当场黑了脸色。
“你这后生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我们贱?你们两个男人如珍似宝的抱着个女娃,不是娈童,还是你俩的杂种不成?”
“你们!”柳兰芝好歹读书人,再面红耳赤,也骂不出什么狠话,支支吾吾了半天,只好捂住了孩子的耳朵。
夏惜时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已是满嘴鸟语花香的开始骂爹:“有娘生没娘养的一群狗杂种,还编排起你爷爷了,爷爷的头发揪下来比你们那根针粗!一群脑袋和那地方长反了的玩意儿,叫你说话,怎么拉开了!”
柳兰芝一噎,一边捂紧了孩子的耳朵,一边心里默默为夏惜时竖起大拇指,哇!好厉害的一张嘴!
那些人听着这些便暴怒起来,却两下三下就被夏惜时通通打倒在地:“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你们想跟爷爷练练,还得回头去重造一万八千遍!啊呸!你们的脑仁刨开连喀哧再蒯都不够一小勺!一天天的拿自己当什么呀?有些话回去给你爹娘说看人家抽不抽你!哦不对,说这些话的你们估计也没爹娘,哎不对,我没爹娘也不这么说话,一群傻鸟!”
他们打不过便不敢还嘴,小姑娘在那扒拉柳兰芝的手,柳兰芝紧紧扣住说:“乖,咱不听,太脏。”
然后慌忙忙拉了他就走,等走出一段距离,他们相视,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