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够了,柳兰芝道:“惜时呀,真是好厉害的一张嘴,什么时候也教教我,免得又吃哑巴亏。”
夏惜时摆手,竟有点不好意思道:“嗐!骂人有什么好学的,柳哥儿神仙似的,可不能学这些腌臜东西,下回若再挨了骂,只还叫上我,我来骂去!”
柳兰芝狐狸似的笑意转瞬即逝,在夏惜时看过来时恢复诚心诚意的敬佩模样:“好啊,便全仰仗夏哥儿了。”
越走去,山色越深,已是见不到什么人户,两旁大片大片的麦谷已通通收完,树叶子黄绿交杂着,不时被风刮落几张,已是一股萧瑟景象,一阵风吹来,小姑娘在怀里冻得一抖,柳兰芝把她抱得紧些,柔声道:“可是冷了?告诉哥哥,还有多远?”
“那边岗子,上去。”她指指前方的路,又道,“还远,那里,睡觉。”她又指指路边一处房屋,那招牌上的字已磨去大半只隐隐还能见着是个“柳”字。
“还和你本家嘞!”,夏惜时笑着,“快走快走,小囡囡要冻成冰糕喽!”
他们进了柳家驿站,却没有驿主也没有小厮,只是空荡荡的,一些地方还落了灰,柳兰芝没多想只当是它已经废弃,可夏惜时站在桌前,却不急不忙道:“即是开门做生意,为何这般藏头露尾?何方神圣,出来见面。”
话音未落,几个青年从楼梯后的几间房里出来,都手持长枪利剑,不像是小厮,倒像土匪。
“鞫狱的卫士?为何在此?”柳兰芝看着他们剑上所刻花纹,心下疑惑,却还是将典狱的腰牌亮出:“你们是哪一司的侍卫,为何无故离岗至此?”
那侍卫们见了典狱的牌子立刻收剑,齐刷刷跪了一片:“典狱大人,我们不知是典狱大人亲临,行为冲撞,典狱大人赎罪!”
“起来起来,我是问你们为何在此,怎么就跪下了。”柳兰芝也是第一见这样的阵仗,平时只有他跪达官显贵的份,如今竟也有人要跪他了,看来这钱权果然是世上最大的王八蛋,叫再好的人也失了一点本心。
“回典狱大人的话,此处原来是柳司使一手筹办的联络点,后来柳司使失踪,这边的联络渐渐断了,如今圣上要寻乾清亲王,这才叫我们重修据点,您不知道吗?”
“我……”柳兰芝本想实话实说,但是看见夏惜时递过来的眼色,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做戏嘛,自然要做全套,好容易自己成了上位者,不得好好的满足一下戏瘾:“本官自然是知晓的,这不是带着幼女来视察一下你们工作嘛,不错不错,话说这柳司使是何许人也?在这偏僻地方也能弄出如此规模的联络点。”
“典狱大人这么年轻就有孩子了啊,真是好福气,夫人一定贤良的紧。”这一边有士兵拍起马屁来,那一边就有人抢着回答他的问题:“柳司使是先帝在时鞫狱的首领,后来先帝驾崩,圣上登基,柳司使就了无音信了,好像是圣上派他去做什么任务而后死在了北疆,那可是位神人啊,精通岐黄之术,简直是妙手回春。”
师父!柳兰芝的语气不由得急切了几分:“你见过这位司使吗?是不是一位年过不惑,说话爽朗的文儒?”
“好像是的,怎么?典狱大人认识么?”
何止是认识。
但他脸上装的八风不动:“只是好奇罢了,明日本官还要带幼女游玩,现下就歇了吧。”
“好好好,您几位请天字一号房!”
夜,已很深了。
秋风打着旋儿的刮,竟都吹出了一点似婴孩哭泣的尖鸣声,窗户纸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吹破,发出“搁愣搁愣”的响声,暗夜里,夏惜时忽的睁开眼睛,看向旁边已冰凉的床铺,他起身向四周张望一圈:“囡囡!”
囡囡丢了。
“兰芝!兰芝!快快快!囡囡,囡囡丢了!”他着急忙慌的去寻柳兰芝,柳兰芝见到他的时候便是这样一副衣冠不整的慌乱模样:“怎么了?慢慢说。”
“囡囡,囡囡丢了!”
“什么丢了?她不是正在我这儿睡着吗?夏哥儿做了噩梦当真了吧?怎么还跟小孩似的?”柳兰芝轻轻笑着,一手拍着囡囡,一边调笑他。
夏惜时看了看他手边的小孩,这才放下心来:“这孩子是你哪一年花田里边犯的错吧,这样亲你,晚上还和我睡着呢。嗐,大抵今天是真的累了,精神绷得太紧,生怕这小囡丢了嘞。”
夏惜时捏捏鼻梁,又老大不放心的嘱咐好多句,才回去睡了……
“你啊你啊,这两张床能差多远的距离还要一步三回头,这样不放心小孩,你抱了去。”柳兰芝被他这一闹,闹的更不清醒了,调笑的话说出口还没一会儿,便歪斜的睡了过去……
雾气慢慢笼罩,颇有些“永夕飞淫雨,崇朝蒸毒雾。”的意思。云低低的压在头顶,似乎是一只马上要奋起吃人的巨兽正蛰伏天际。
柳兰芝看着这天很是担忧,可他又着急孩子的家人,这一路上以耽误了不少时间,于是便还是抱起囡囡,叫起夏惜时便要向那岗子上走去,士兵拦他道:“大人您带着孩子去那岗子上做什么?那岗子是地下镇子里的乱坟岗,听之前在这里的弟兄们说还会闹鬼嘞!小姐去了难免冲撞。”
柳兰芝只是笑一笑道:“她娘在那里。”
昨天说起夫人贤良的那个士兵恨不得立即抽自己俩嘴巴,叫自己乱秃噜些什么,戳着人家的肺管子了。立即陪着笑送他们出去了。
“柳哥儿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哈哈哈哈哈!现在在他们眼里你便是个早早死了老婆还带着小囡的年轻鳏夫了,可真真是污了小神仙的清白了。”夏惜时出了门,哈哈哈的大笑起来。
“事急从权,我单蹦儿一个人,怎样都好说。”柳兰芝倒是对新身份接受良好,雾气仍旧弥漫,毫无消退的迹象,小囡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拱拱他的胸口,似乎是要下来走路。
“雾气太大了,一会儿丢了怎么办?”柳兰芝温柔道。
“路,不见了。”小孩天真的话还没落音,天旋地转间,柳兰芝的眼前换了一副场景,亲爹娘站在他眼前,温柔慈祥的招手示意:“幺儿,这些年在外边受苦了吧,爹娘当年果然没错,你呀就该跟着柳神医的。”
柳兰芝对他们没什么记忆,可是身体中自有那斩不断的血脉桎梏,他不由自主向前走去……
“夏惜时,你不要忘了,你是谁。”
“夏惜时,杀了他,不然死的就是你。”
如噩梦一样的呢喃充斥着夏惜时的脑海,他的脑子里一幕幕闪过血雨腥风,殷红的天空和赤红的旗……
“他是好人。”夏惜时似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
“好人吗?你曾经也是好人的。有用吗?不照样被欺负,被看不起?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的,你现在还想着什么天和、地和、人和?太天真了。”
夏惜时被蛊惑一样举起了剑,可他却没有向眼前人刺去,而是架上了自己的脖颈:“你打错了算盘。”
柳兰芝走了几步反应过来,冷笑一声道:“你们当年把我扔在医馆门口,明明是想我自生自灭,我一个病秧子怎么能得到二位青眼?你们后来可否如愿生下一个健康孩子?如今又来寻我是做什么?”
这一连几问,对面人凶相毕露,似乎化身幽冥恶鬼,柳兰芝却没有反应,似乎被吓僵在原地,心中的火焰却熊熊燃烧,他想要去发出更有力的诘问,可他被形色病人已磨去了那份尖锐,他猛的回退,手上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再一看之下,手上已划出了血珠,痛苦和血腥叫他清醒不少,面前还是那片老林,他人一时还懵着,心下闪过许多念头:“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我要去哪?”
女孩见他呆立在原地,小孩儿心性作祟,“哇”的一声哭出来,抽噎道:“救……救……救救漂亮哥哥。”
“漂、亮、哥、哥?”柳兰芝重复一遍,已然关了机的大脑才豁然开朗,心下一下子泛起密密麻麻的如泛潮一般的恐惧来,他大喊一声:“夏惜时!”,忙不迭的回头找他。
“夏惜时,你不愿意杀了他,那就你替他去死吧。”
“夏惜时,杀了他,不然死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