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兰芝静静着折着金元宝,口中喃喃着:“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往事如烟,他悲从中来,院中一草一木皆受过他师父师娘的雨露恩泽,他也是因爱而生出骨肉的一隅,若不是他师父师娘虚怀若谷,愿意捡一个旁人家的孩子养大,他柳兰芝早就死在了那个冬天……
"小幺儿,来喝药了。"师娘温柔地唤他。彼时,柳兰芝还不是苦药临于面前还能面不改色的神人,仍旧是个会耍赖撒娇的幼儿,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小小的脸上满是认真的神情,“不要,好苦好苦。”
师娘被他可爱的没办法,只好叫他师父过来,可他师父又对一个小孩儿有什么好办法呢?只好是把他抱起来,轻轻柔柔地点点他的脑袋:“喝了药我们兰芝才会长得像师父一样高哦!健健康康地才能长大治病救人!对喽,我们小幺儿最乖啦!”
师父好像是百宝箱,总能从广袖里掏出一块儿蜜饯儿,逗着他喝光药,却看着他被苦的咧嘴,在一旁哈哈大笑,蜜饯儿总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进了师父自己的嘴里,没分到柳兰芝嘴里一块。
师娘一边念叨着师父小儿心性,一边哄着哭花了脸的奶娃娃,这时,可口的饴糖就被师娘塞在嘴里:"不哭不哭,好幺儿不哭了,师娘帮你打师父。坏师父,一天天欺负我们兰芝。”
想着,柳兰芝不由得轻轻浅笑,那时,天蓝风轻,云淡淡的,日头正毒,荷花开的正好,一切都那么美好……
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了呢?似乎是从一个秋天开始,师父忽然忙起来,柳兰芝被师娘管教着学医,看诊,出勤……
的确是一个秋天,万木凋零,柳兰芝也不再是小孩子。
北风呼啸,先帝突然传旨说北地起了疾病,让师父立刻起程治病救人,而后不过半月,便传来了师父师娘双双殒于诊治之路的消息,甚至连一片衣袖都不曾留下。
柳兰芝听见此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他想哭却哭不出来,他愤怒可又不知该要冤谁,他悲恸却落不下眼泪,他不明白为何只是治病就要了他师父师娘的命。
那样温柔的两位中年人,甚至都还没有子嗣传承,只有他一个不孝徒儿……
皇宫来的赏赐流水一样传到医馆,柳兰芝却只想着如何发丧,直到最后,棺中只有两件旧衣和师娘的一支木钗……
往事种种,在脑海浮现,可当时只道是寻常,亲人的离世从来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是跟随一生的潮湿,像回南天久久笼罩,无法见天日......
他一边折着,一边落了泪,泪珠打温金纸,洇开一点水痕。
夏惜时推门进来时,便是这样一幅“美人垂珠图”。
"柳哥儿,是那灯火熏了眼睛么?怎么哭了?”
柳兰芝用袖子擦擦眼角:“也不知道师父师娘如今如何了。”
"人各有命,富贵在天。柳哥儿,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可以怀念,可以悲伤,可是总还是要向前看,他们若是还在,也不会愿意他们玉树兰芝的小徒儿为他们泪湿襟袖吧?好了好了,你说好的,今日要陪我放河灯。”
中元节的河岸边灯火辉煌,柳兰芝和夏惜时并肩行在街上,夏惜时看那面具稀罕,便买了一个狐狸,一个兔子,给柳兰芝戴上:"嗯,柳东家果真适合这狐狸,一样样的狡猾多情。”
“要我说这小兔子却不适合你,你啊,适合那只大黄狗。”柳兰芝的心情变好不少,开着玩笑要给他换,叫夏惜时追赶着,跑向河边。
"河灯是寄给亡人的思念。也可以许愿,我之前是不信的,可是后来我觉得要是能再见到师父师娘一面,我愿意信神佛。”柳兰芝叹一口气道。
“未知苦处,不信神佛。人生在世,求本心就好了。”夏惜时看着他,认真的道。
他放了河灯一抬头,差点吓一个跟头栽到河里,惊慌失措地大叫:“有,有,有鬼!”
柳兰芝抬头,河对面什么都没有,只有茫茫的一片黑,他笑的前仰后合:"哈哈哈!想不到你居然怕鬼?!哈哈哈!什么都没有吗,还要自个儿吓自个儿?”
“刚才有一个戴着狐狸面具穿着白衣服的人在那边招手!我看得清清楚楚!”
“就算有也是哪个小孩子吧,我们惜时把小孩儿当鬼了?”
两个人又逛了一会儿,给师父师娘烧了元宝和纸钱,就返回了医馆。一路上夏惜时还是有点惶恐的躲躲闪闪,好不容易到了医馆门前,灯光昏暗,在一片黑暗里好像有一点白色,夏惜时哆哆嗦嗦地躲在了柳兰芝身后:“柳,柳,柳兰芝,你看,那边是不是躺了一个人?”
“夏哥儿的胆子这样小,当时怎么杀了土匪逃得掉的?尤其这样的娇郎君,这不是羊入虎口么?”柳兰芝笑话他,眼里闪出几分促狭的光来,脚步却不由得加快起来,他想起那一天也是个秋夜,却比如今更寒冷,他也曾形单影只、无依无靠的被丢在这医馆门口……
那孩子安静的伏在冰冷的石阶前,面色苍白,唇色青紫,似乎已经毫无生气,她怀里紧抱着一个布包,如珍似宝,柳兰芝急忙忙把她抱起来,那幼女身轻如棉,轻飘飘的,好像一吹便飞去了似的,左右不过五六岁,可怜的紧。
病榻前,柳兰芝诊脉过后,皱了皱眉:“脉象圆滑流利,一息五至,细软而浮。是中毒之象,却不是平常的毒药,似乎……似乎是瘴气。”
“瘴气?《岭外代答》卷四《瘴》记载:“南方凡病皆谓之瘴。”《外台秘要》卷五《山瘴疟方一十九首》记载:“瘴与疟分作两名,其实一致,或先寒后热,或先热后寒,岭南率称为瘴,江北总号为疟,此由方言不同,非是别有异病”难不成这小妞儿还是自岭南来的?”夏惜时挑了挑眉,看到是个小孩儿,他的胆子似乎回来了些,紧攥着柳兰芝衣袖的手也稍松了些,柳兰芝好笑的瞧他一眼,手上为女孩儿下针:“夏哥儿真是聪明伶俐,不过是进了我几次书房,倒背会了这么多东西,不要抓着我了,去拿个桶,她一会儿要吐了,万一吐在地上,你来擦么?”
“哎哟,东家呀,你真是愈发会使唤人了。”夏惜时扯着嘴角笑一笑,装着自己不害怕的样子。
“怎样?你唤我一声东家,白吃着我的饭,还不叫我使唤你?”柳兰芝也笑着拍他一下,“瘴气不是南方专属,却也不在此方多见,大抵是这小孩长久的待在阴湿晦暗处,生了病没有及时医治,这中元节又吃了许多小食,虚不受补,幸亏是倒在了咱们门前,不然这天寒地冻的一夜,便要呜呼了。”柳兰芝舔舔唇,思绪又回至幼时岁月,如果那时不曾有师父……
拔了针去,小孩头一偏便吐在桶中,竟还是有些囫囵形状的果子、腊肉、馍馍,竟像是坟上的贡品,夏惜时便又吓得躲在柳兰芝身后:“你道这小鬼是什么东西?!”
柳兰芝苦笑:“等她醒了,你问她好了。”
“哥哥,神仙哥哥。”正说着话,那小孩子醒了,期期艾艾道这些囫囵话,“救,娘,救,姨。”
夏惜时此时又不知哪来的胆子,从柳兰芝的身后探个头出来:“这里两个神仙哥哥,你唤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