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酩今天下午需要面试一位信仰集散中心的新干员。
信仰集散中心提供关于祈祷的服务,负责祝福的分发、诅咒的核销等等,祈祷大厅是它的办公中心。它不是管理局里热门的中心,因为工作比较清闲,人们在这里不太容易「发光发热」。
每个月大家都有免费的生存资料,只是在野外坐着什么都不干也能活得好,现在的人们想用自己的人生干什么都行。
正是因为如此,有的人就不想闲着,打算做一些「发光发热」的事。每一个希望进入管理局工作的预备干员都有着自己的理想,这些理想五颜六色的,要由酩评价的话,有时候干员们会提很多不着边际的建议,其实挺麻烦。
除了「发光发热」,来管理局工作人们也能得到高薪。薪水是一种叫做「福气」的硬糖,果汁做的面值小,牛奶做的面值大。福气记在每个人的账户里,在每个月特定的日子可以去银行兑换出来。
这个世界本来没有货币系统,但私底下人们会拿福气当货币来使用。把一块福气含在嘴里,它会融化成幸福感和价值感,可以治愈疲惫和受伤的心灵。
而且在管理局工作的话,如果提交一份创伤报告,就可以申请更多的福气。
今天来面试的预备干员就提交了创伤报告单。因为她的容器「错误地被安上了一条尾巴」,导致她「备受苛责的注视和外貌羞辱」,她「内心有一个很深的空洞」,需要额外多的福气来填满。
报告末尾印着心事鉴定中心流光溢彩的章,由酩把手掌笼罩在上面感受了一下,是真的。
长了尾巴的面试者名叫荻百里泉水,是一位很干练的女士。她不但有一条强劲有力的狼尾,还额外长了一对狼耳朵,不过这耳朵被她和青灰色的长发一起梳成了辫子,不仔细看不出来。
「我从基础回响学校里毕业以后申请了研学院,」荻百里说,「大概搞清楚了我的容器为什么会这样。我的猜想是因为用了太多的狼绒毛,单纯的狼绒毛不会造成这种结果,可是又放了太多的兽血,激化了狼的基因。」
由酩见过不少长着尾巴的人,长着多余的毛绒耳朵、突兀的绵羊角,或是直接长了一双小猫手臂的人都有。
所有人的容器都是从「容器胶囊」里制造出来的。在露无管理的生存质量中心有 5 位非常杰出的容器制造师,人们会以自己的容器是名师制造的为荣。
但容器胶囊是一个那样大的部门,除了名师也一定会有学艺不精的普通干员。而露无又喜欢聘用自己「看着顺眼」的人,对干员能力的要求非常松懈。
这是由酩不喜欢露无的原因之一。
由酩眯着眼睛看荻百里在研学院的成绩单,「你为什么不继续申请学术深造?或者,你这样的能力去平衡守卫中心、生存质量中心都很好。」
「说实话,我上研学院也只是为了搞清楚自己的问题,并不是能力有多强。」荻百里诚实地说,「而且我对涉及民生和安全的事业不太有自信。」
看看,有这种想法的人才更适合去那些关键的部门。人们只有有顾虑,才会更负责。
「那信仰呢?难道是觉得信仰集散中心是没有信心也能做好的部门吗?」
荻百里的舌头和牙齿打了一秒的架,「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她捋顺了口条,「比起那些基础的事,我很擅长处理诅咒。」
「处理诅咒?」
「是的,」荻百里说,「我们长着尾巴的人经常会聚会,在学校里也是大家一起玩。有一些『正常人』就会诅咒我们,有些诅咒相当恶意——」
由酩刚想打断她,荻百里抬起了她的手掌。「归山理事可能觉得『学校里孩子们的诅咒能有多严重』,但诅咒的严重程度和受诅咒者的心灵状态是成反比的。我们还小的时候,心甬的瓶子还很脆,同侪的恶意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是这样的。这个世界的审美规则十分混乱,人们觉得名师制造出的容器就是美。那 5 位名师当然有自己的个人特色,可当一个人的名字就是美的标准时,只会引发混乱。
像荻百里这样明显是由普通干员制造的容器,就落在了话语权的下乘。
「而且,」荻百里接着说,「归山理事忘记自己在学生时代已经是一个怎样强大的回响者了吗?只要那些怨恨我们的人当中有一名强者,他们的诅咒就会变得很麻烦。」
由酩听完这些话,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打一会儿。「这样吧,」他说,「我直接来试试你。」
荻百里刷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木质的椅腿在地板上擦出呕哑的声响。
「很好,」由酩说,「即使是这样就已经感受到我的恶意了。」
诅咒是一种心灵回响,直接作用于心甬里的心瓶。强劲的诅咒会像一只乌黑的手一样试图捏碎被诅咒人的瓶子,如果瓶子碎了,里面装着的回响就会逃逸,那么就相当于死亡。
大部分的诅咒不会真的把瓶子捏碎,但它们会让被诅咒者一直活在可能死亡的恐惧之中。信仰集散中心的诅咒核销部门会为前来求助的人们核实这些诅咒,并帮助他们把诅咒消除。
荻百里应聘的就是诅咒注销员。
由酩施施然地站起来,扣上大衣的扣子,开始调动回响。他并不准备真的诅咒荻百里,因为诅咒必须发自真心才有效。他只是准备做一个类似的攻击去偷袭荻百里的瓶子,因为诅咒销毁最重要的就是力量的把控——如何销毁附着着的回响,同时不伤害到脆弱的心瓶。
「在我的回响击中你之前,不可防御。」由酩说,「你现在是被诅咒者,不是战士。」
荻百里听明白了,但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撤下斜挡着心甬的手臂。
「你放心,」由酩说,「不会真的伤害到你。如果你无法应对,我会把回响收回的。」
荻百里才松开手,由酩的攻击就直奔她的心甬而去。那是一道靛蓝色的水波,却比任何潮水都要迅速,即使是先前做好防御的荻百里也根本抵挡不住。
荻百里被攻击得向后猛退一步,一手掀开了身后的披风,一手成掌竖在脸前。
「望诸神可见,众法为藏,」她绑着皮质护腕的手掌因为疼痛微微颤抖,「汝身空毅,性洁净瓶。」
荻百里的披风因为施展回响的缘故高高地鼓起来,露出她背后那支炸毛的狼尾巴。尾巴会因为恐惧炸毛诶,由酩心想。
「摒,诸恶道苦;除,诸魔宫殿!能安、能受、能摄、能灭。控!」
一团团灰云从荻百里的披风下腾起,她的尾巴高昂耸立。由酩有一瞬间的恍惚,感觉自己是只绵羊,要被饿狼扑食了。
荻百里念完谒语,有一股坚硬的力量试图把由酩的回响往外推。那力量原本不值一提,但由酩在仔细地感受荻百里回响的性状所以僵持了一会儿——是一种刚毅的、冰凉的,却让人感觉心酸的回响。
在由酩准备加强回响的时候,荻百里的双腿已经在颤抖了。由酩心里一软,拳头一提就把自己的回响收回来。
靛蓝水波瞬间消失,灰色的腾云却还在盛放。由酩收回手,拍一拍身前沾上的灰,「做得不错,」他说,「但我们诅咒核销部一般不搞这么大的阵仗。」
荻百里还停留在先前的姿势,竖起的手掌呆立在原地,一双乌黑的眼睛在它后面直直地发愣。灰云一朵一朵地扑腾到地上,证明她听到由酩的话了。
「对不起,」她说,「归山理事的回响太强,我害怕。」
「别怕。」由酩笑了,「你做得很不错。我们再聊一会儿。」
荻百里看见他的笑容明显更害怕了,接下来几个问题答得磕磕巴巴。由酩送她出门的时候她显得有些沮丧,但还是尽力保持了礼貌。
「如果今年没有选上,我会明年再来!」荻百里说,「来信仰集散中心工作一直是我的梦想!」
梦想梦想,又在说梦想的事。
「你回去吧,」由酩说,「很快会有好消息的。」
明明去平衡守卫中心更合适,由酩看着她的背影想。
刚要关门的时候从旁边的盆栽里冒出一颗白色的脑袋来,「嚯,」渺星说,「这是谁?」
由酩把双手背在身后,斜着眼睛睨了他一眼。「什么时候来的?」
渺星脸上挂着一个皮皮赖赖的笑,「你们打起来的时候过来的。你们为什么打起来,有怨恨吗?她来寻你的仇?我看你就是会被人仇恨的,一笑也不笑。」
由酩还是斜着眼,但眼神变得凶狠起来。「我被谁仇恨了?」
渺星把自己的脸凑近由酩的眼睛,「你干什么又装凶呢。」他说,「我仇恨你,我最仇恨你。你不给我上报到生存质量中心去,害我每天都肚子饿。」
由酩瞪得累了,一转眼珠变成一个白眼。「祈祷大厅里哪一个亏待你的肚子了?」又说,「刚刚是来面试的小孩。想去诅咒核销部做干员。」
「她来面试——」渺星想象了一会儿,「然后你讲话太难听,把她惹毛了。」说着咯咯笑起来,「然后你就挨打了。」
「我不可能挨打,」由酩说,「我惹毛了谁都不可能挨打。」
渺星跳起来,用力在由酩脑门上捶了一拳。渺星的容器没有什么硬度,但由酩是由火山灰、礁石和鲸鱼骨头做成的,硬得渺星捶下来的拳头一声脆响。
渺星原来是想得意洋洋地说一句「这下挨打了吧」,但一张嘴,只能「嗷——」。
由酩伸手攥住了渺星的手腕。他其实只是想看看渺星的手有没有敲出裂缝,但渺星以为他生气了,拼了命试图把自己的手收回来。
由酩看他又挠又蹬的觉得好笑,一个劲地说,「别害怕别害怕,我只是看看。」
渺星丝毫不理会他的解释,但由酩被他踹了两脚以后突然福至心灵——
「诶,丑东西。」由酩说,「你想不想要一条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