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起名字的时候由酩说,「就叫『丑东西』」,旁边的檀上老师大惊失色,「使不得使不得」。
「这容器是你在研学院结课考试的作业吧?」檀上说,「当时你是给起了名字的。」
由酩想起来了。《人体容器制造学》的结课考那天早上他睡过头了,梦见一个白发少年,细胳膊细腿的,眼睛蓝得像宝石。
由酩在梦里看他看得入迷,好在睡前没有拉窗帘,大清早热情的阳光照得他眼皮都要烧起来了,这才让由酩及时醒过来赶上考试。
考试内容是当场制作一个容器。由酩用积雪、古代人类留下的陶瓷碎片和月桂叶按照梦里的样子制作了渺星,为了模仿古人类的血色,他还碾碎了一把覆盆子,涂在脸颊、鼻尖和耳朵上。
「叫『渺星』啊,」由酩说,「当时给这个容器起名叫『渺星』。因为做得很漂亮,我就没有销毁,偷偷留在祈祷大厅里了。」
渺星也不像个好人家的名字,但总比丑东西好。檀上挠挠脑壳,「要不然等他醒来问问他吧,说不定他自己有名字。」
由酩不太认同。在古人类灭绝十万年以后,现在的人类都是古人类的「回响」。人间管理局用塞着橡木塞的水晶瓶子收集这些回响,再在瓶子里灌上活力、智慧和心软,把瓶子装进容器的心甬里,这才算唤醒了一名人类。
这样的人类或多或少有一点记忆,所以有些人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
但渺星并不是古人类的回响,他是由酩在附近的小森林里闲逛的时候落下来的一颗光。
在阳光明媚的时候,树叶之间不是会漏下光芒吗?由酩那时候正在充满诗意地想着「树叶之间抖落的光正如宝石一般——」,一颗光就叮铛一声落在了手心里。
由酩鬼使神差地握着这颗光芒小跑回办公室,用一个自己用旧的水晶瓶子装好,又想到这个多年以前的容器,打开它的心甬就把瓶子放了进去。
渺星不是古人类的回响,他只是一颗光;由酩这个行为也不合法,他没有权力私自唤醒一具容器,或是赋予容器生命。
「那就叫渺星吧,」由酩说,「也别跟着我姓了,就姓森林。嗯,小森林。」他拿食指抠抠下巴,「小森吧,小森渺星。我记得古人类里有小森这个姓的。」
檀上稍微满意了一些。「那要和生存质量中心报备吗?咱们祈祷大厅总不能莫名其妙多个人出来。」
生存质量中心的露无理事是一个很难搞的人,他向来和由酩不太对付。露无管着这样一个事关民生基础的中心,总是趾高气昂的,每次理事会议总要明里暗里讽刺由酩管理的信仰集散中心和自愿进步中心是「无关紧要」的、「每天也不干什么正事」。
由酩不至于和露无生气,但他确实和露无没什么话好说。现在他违规到露无头上了,报告是不可能打的,一个字都不会打。
「不了,」由酩说,「不要自找麻烦。」
麻烦您可已经找好了,檀上腹诽。但他也不打算多劝什么,只说,「那让鸠谷老师多拿两件衣服过来吧。他之前看见过这个容器,喜欢得紧,做了很多衣服。」
由酩点点头。渺星现在身上穿的就是鸠谷做的睡袍。鸠谷喜欢光面的绸缎材质和繁复的花纹,领口的荷叶边上都用银丝绣着暗纹,流光溢彩的,衬得渺星像一个精美的白瓷娃娃。
「丑东西。」由酩轻声说。
鸠谷兴致勃勃地搬来很多人台,每一位人台都挂着他的得意之作。由酩一件一件地看,用色和版型倒是都很不错,只是最近是流行在衣服上使用这么多贝母和珍珠吗?
「先放在这里吧,鸠谷老师。」由酩说,「过一会儿渺星醒过来了我再喊您。」
鸠谷兴奋地搓搓手,「可得喊我啊,我给他穿衣服。」
鸠谷是负责祭祀和礼仪的老师,但他的人生使命似乎是给别人打扮,祭祀和礼仪也是打扮的一环。他尤其擅长使用折叠和延展的回响,并把这些回响能力发展成了独家的成衣方法,算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能人。
「可以的,」由酩说,「随您打扮。」
檀上和鸠谷都走了以后,屋子里只剩下由酩和还睡着的渺星。由酩来回踱着步,这才开始思考渺星以后的生存质量问题。
古人类的回响很像一颗漂浮着的棉花球,它们被捕捉后就会放置在水晶瓶子里,瓶子灌满由活力、智慧和心软混合成的生存糖浆。每个人每个月都要到生存质量中心去免费添加一次糖浆,以供容器可以如常运行。
但如果渺星也要这样生存的话,他得先去生存质量中心测量合适的配平,中心也会因此增加一项未注册的支出,这就代表由酩一定会被露无抓住马脚。
而且渺星的瓶子里是一颗光芒,而不是一颗回响,糖浆浇下去可能不但不会被吸收,还会把那颗光芒浇灭。
由酩思来想去,决定给渺星装一个胃。由酩是很了解古人类的——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古人类的人——他知道古人类都有一个胃。古人类需要自己觅食,把食物装进胃里,通过胃来吸收食物以供生存的能量。
现在的人们不需要进食,所以没有胃。但如果糖浆里的物质不够用,人们可以通过对食物施展「汲取」的回响来额外获取能量,而施展回响用手就可以。
既然渺星无法通过心脏瓶子来生存,那么就让他吃东西。给他装一个胃,再给这个胃放置一个被动的汲取回响,这样他的生存问题就解决了。
这是一个很高级的回响魔法,但难不倒由酩。他到院子里摘了一些蓖麻叶子笼成胃袋,又把叶子梗片开拼起来做成食管,喜滋滋地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一会儿。
小森渺星是在归山由酩给他放置胃袋的时候醒来的。他睁开眼睛,湛蓝的虹膜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闪闪发光。
由酩并不知道他醒来了,才给他的腹腔掏一个洞,中间连续用上「强化」、「依附」之类的回响,鼓捣一番以后又把洞填上,最后使用「复原」让这个白肚皮恢复如初。
由酩还没有来得及欣赏自己回响技艺之精湛,刚直起身来,就正正对上渺星那双活泼泼的眼睛。
「你好,」渺星清脆地说,「你在干什么?」
「我在整理你的容器。」由酩说。
渺星眨眨眼。他伸手在眼睛前面仔细看,摸摸自己的脸,又把手探进睡袍的领子里去敲那个封上的心门。脆响听够了,他才转过头问由酩,「那我这容器漂亮吗?」
这可给由酩找到机会了,「不漂亮,你是丑东西。」
渺星捧着脸沉吟一会儿,「那我得好好找些漂亮的衣服来穿。」说着又抬头看由酩,「你这个妈妈不太行,你怎么说自己的孩子不漂亮呢?」
由酩才想把鸠谷做的漂亮衣服给他显摆,听他这话又噎了一下。「我不是你妈妈。」
渺星摸着自己的肚皮,「你怎么不是妈妈?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妈妈。你还给我摸了肚子,是不是?只有妈妈可以摸肚子。」
「我不是妈妈。我只是捡到你,就把你放在容器里。」
渺星慢悠悠地移开目光,又移回来,半晌还是说,「妈妈!」
由酩站在原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不要叫妈妈。我叫归山由酩。」
「好难记啊。」渺星说。
「夜晚回到我的山林里饮酒的意思。」由酩说,「这样好记一些。」
「噢,」渺星说,「这是名字对吧。那我有名字吗?」
由酩点点头,「刚起了。你叫小森渺星,从小森林里看见的遥远的星。」说着狡猾地笑了,「或者叫『丑东西』,你选一个。」
「我不选,」渺星说,「你笑得古怪,这里有陷阱。」又说,「我肚子里有什么?空空的,有种要凹进去的感觉,不舒服。」
他饿了。他饿了,说明由酩的容器改造初步成功,下次理事会议上他就把这件事提出来,从露无那里抢走一些生存材料的管辖权。开玩笑的。
由酩给檀上打去电话(一种非常高端的仪器,需要使用者在通话过程中同时施放储存、压缩和传送的回响),看看厨房有什么现在就可以汲取的食物。
檀上说孩子们刚去山上抓了一只狴,或许可以烤一烤拿过来。由酩嘱咐要切开烤,不要像以前一样外壳烤黑了,里面还流血水。因为「渺星要吃啊」,然后得意洋洋地补充「我给他装了一个胃袋」。
檀上老师在那头气得语滞,只说出「荒唐啊归山理事!」就被由酩掐掉了电话。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夕阳沉进山坳里,一南一北两颗月亮在天幕里隐隐透出晖光。祈祷大厅的晚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渺星在人台上摘下一件墨绿色的长袍披在身上,左右捏自己的手臂,光脚在地上走了一圈。
「感觉很束缚,」他评价,「身体很重。我还要费劲想一下怎么动这些指头,不像以前只要静静待着,星移斗转自然会带着我走。」
「你记得以前的事?」由酩问。
「记得啊,记得一点点。」渺星笑眯眯地,「我也记得你,我见过你,你以前还是一个小豆豆头,我看着你在这里长大的。」
由酩的身体紧绷了一些。「我是从小就住在祈祷大厅没错。」他说,「但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现在你从这个容器里面醒过来,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我问什么?」渺星说,「妈妈要把我唤醒,那就唤醒好了,没什么可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