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要藏在哪里?小院简陋,没有什么好藏人的地方。
要让他知道吗?
张居安习惯了尔虞我诈,互相算计,他见过亲密无间的挚友,为一点机缘反目成仇,恨不能嗜其血肉;他见过生死与共的道友,不过十年就忘记情浓时许下的誓言,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他也见过寿元将尽的长老献祭骨血至亲,一念成魔。
修仙本就是一条孤独的道 ,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终其一生,摈弃能摈弃的一切,求得是得道飞升,与天同寿。
为了达到这一目标,至善之人也可以变得卑劣无耻。
他见过太多背叛,他处在暗夜太久,已经不再相信光明,也不敢交托信任。
张居安有一瞬犹豫。
他承认自己有被小蜘蛛的至真至纯打动到。
他就像一束光,虽然微弱,却在他暗黑的世界留下一点光亮,让腐朽的枯枝长出嫩芽。
太晚了!
有些事情一旦做下就不能再回头。
他终究还是不敢相信任何人。
“抱歉,师弟,可以请你先睡一会吗?”
天色已经大亮,张居安耳力极佳,他知道药园的事情已经被人发现,无论是谁,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总要有一个人来承担责任,他知道,他们都希望,那个承受一切的是自己。
嘈杂声音从远处传来,张居安能清晰的感知到,有很多人正朝他所在的方向赶来,他甚至可以感受到那些人身上散发出的怒气。
“可是我才刚睡醒呀?”小蜘蛛还很懵懂,他乖乖听张师兄的话闭上眼睛,却发现怎么都无法睡着。
他话才刚落下,脖子突然一阵钝痛,昏过去之前,他看到的是张师兄那双略带歉意的眼睛。
张师兄看起来真的很愧疚。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张师兄一定有他的苦衷。
反正张师兄绝对不会伤害自己,只是就这样倒下去一定会很痛吧,张师兄那么好,一定会接住我,小蜘蛛很安心的闭上了眼睛。
张师兄心情很复杂,换做他被如此对待,哪怕两败俱伤也绝不让对方好过。
可是他未曾从小蜘蛛脸上看到任何愤怒乃至疑惑,有的只是全然的信任。
张居安非但没有被依赖的开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为什么总是不长记性?
今天小蜘蛛可以对自己这样不设防,将来是不是也会如此待其他的人?
张师兄虽然恨铁不成钢,身体已经条件反射的动了起来,在朱自在掉下去之前,单膝跪地,很自然的抱住他。
他就着这个姿势,指尖点住自己的眉心,缓缓向外拉扯。
无形的羁绊扯着他身体内的阴灵珠缓缓向外,这一操作并不容易,张居安两鬓不断泣出汗珠,脸色重新变得苍白,好一会儿。
那颗黑色珠子悬浮至张居安手心。
他掐了个诀,一束黑色光芒笼罩住昏睡中的朱自在,不过顷刻,张居安怀中的小蜘蛛已经消失不见。
不等张居安动作,阴灵珠已经迫不及待的没入张居安体内。
张居安摩挲着指尖残留的温度,苦笑一下。
嘴上说着不会相信任何人,但他的潜意识里,还是希望,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可以让他相信,有那么一个人,可以不辜负他的信任。
他还是想稍微试着相信师弟,要不,也不会冒着秘密被发现的风险只是将他打晕,而不是直接下药,让朱自在沉睡直至一切结束。
“一定是他,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坏?”
“快快,不能让他跑了,这次一定要弄死那个废物。”
“师兄们莫要如此激动,万一张师弟是冤枉的呢。”
“反正迟早要成是要成为魔头的,冤枉又怎样?他死有余辜。”
“……”
听着越来越近的叫囔声,张居安躺在床上,平静的闭上眼睛。
“我中毒了!齐师兄救我!王师兄救我!”
“啊啊啊,齐师兄你不要死。”
众人撞开门,发现他们口中的罪魁祸首病得不轻,面上泛着不正常的坨红。
一同赶来的炼药峰弟子向前查探,手心还未贴上张居安的额头,那阵烫人的热意就将他吓退。
床上的人似乎是被噩梦摄住,嘴中不停说着胡话,身体也不安份的动着。
他动作太大,还未愈合的伤口受力裂开,红艳的鲜血很快将他白净的里衣染上一片片刺眼的颜色。
一同而来的执法堂弟子这才恍然想起来,前几日张居安被王全诬陷,刑长老令人擒他去执法堂受审,张居安抵死不认罪。
刑长老以为张居安狡辩,认定此子暗害同门,且事后毫无悔过之心,实在歹毒,亲自用淬了毒的兽鞭狠狠抽了张居安三十下。
刑长老的兽鞭是上品灵宝,威力巨大,这三十鞭,换成寻常弟子,早已身死,可见判定张居安有罪的刑长老根本没打算让张居安活着。
可惜张居安太顽强,三十鞭已是极重的刑罚,众目睽睽之下刑长老也不好再打,免得落得个暴虐弑杀的名声,只令人将张居安关去暗室,不给吃喝也不给救治,就这样关了三天。
后来发现张居安是冤枉的,刑长老面上过不去,私下里却令人拿些下品灵药给张居安,权当补偿。
药明脱下张居安里衣,翻了个面,发现张居安后背血肉模糊,找不出一块好肉,药明捂住口鼻。
他闻到了烂肉腐臭的气味。
“怎伤得这般严重,没用药吗?”
药明是炼药峰的嫡传弟子,深受药峰峰主看重,执法堂的弟子不敢糊弄,支支吾吾将张居安被刑长老处罚的事一一道出。
众人才恍然,张居安前日才从暗室出来,身负重伤,现在生死不明,大老远跑去药园偷灵草确实有些困难。
“刑长老这般严苛吗?”药凡是见过刑长老的,印象中那是个颇为和善的老人。
“既已查出张师弟是冤枉的,执法堂可有补偿的?”
执法堂弟子声音更小了:“刑长老心善,赐下一瓶下品止血丹,让我交与张师弟,只因近日执法堂事忙,耽搁了些时间,今日正好送来。”
执法堂弟子再不敢私藏,从芥子袋中掏出止血丹交与药凡。
药凡一看,五颗止血丹皆是只比废丹稍好的下品丹,无甚用处,这种丹药,药凡是看不上的。
刑长老未免太小气。
药凡将丹药还给执法堂弟子:“这药对张师弟无用,你还给刑长老吧。”
“那灵草的事?”
药凡在张居安住的地方转了一圈。
“这里没有灵草气息,不是张师弟做的。”
药凡取出一枚上品灵丹,欲喂张居安服下。
忙有人制止:“药师兄,上品丹何其珍贵,张师弟不过一外门弟子,不要浪费了好丹。”
药凡叹道:“到底也是一条人命,我能做的,也只有如此,希望张师弟吉人自有天相,能熬过去。”话罢,不顾有人阻止,将丹塞进张居安口中。
“唉,非亲非故的,药师兄你这是何必呢?”
确定张居安不是凶手后,一行人很快出了院子。
良久,张居安缓缓起身,面无表情的吐出那枚上品丹。
“咳咳。”药凡是炼药峰嫡传弟子,张居安不可能装病糊弄过去。
他身上的伤确实是真的,是他施展秘法,将身体状况回复到刚从暗室出来的那一天。
施展秘法是有代价的,张居安掐诀,解除秘法的同时,一大口鲜血从五脏涌出,又很快被他吞下去。
他现在看起来很虚弱,像一个濒死的病秧子,张居安取出一瓶丹药,也不看数量,全数灌下,许久,他感觉自己已经好了,脱下衣物进入浴池。
那种恶心的触感久久不煺,那是药明验伤时无意触碰过的地方,张居安用力搓洗,白净的肌肤被他搓得泛红。
良久,他掐诀将脱下的衣物烧成灰烬,换上崭新的,好一番打理。
才又像之前那样,唤出阴灵珠。
这次阴灵珠没有反抗,很干脆的从张居安眉心钻出,扔下仍在昏迷中的朱自在就迅速钻进张居安身体里。
这一刻,张居安心绪很复杂,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师弟醒醒。”张居安轻轻唤着。
他下手并不重,在他的呼唤声中,朱自在缓缓苏醒。
见到张居安,朱自在先是一喜,随后想起什么,控诉道:“张师兄你又打我。”
“我也是没有办法。”
张居安将刚刚一大群人气势汹汹来抓他的事说与朱自在听。
“他们人那么多,万一师弟被吓出了声,你我二人都没有好果子吃,为了你我,只好让师弟睡上一觉。”
“胡说。”朱自在反驳:“我哪是会被吓住的人。”
“不过张师兄你做得对。”朱自在点头:“我若醒着,肯定忍不住帮张师兄出气。”
“他们人多,师弟就想避战。”张居安悠悠道:“我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师弟为我出头的那一日。”
为张师兄出头,这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朱自在听了有些心虚,气都弱了三分:“你我势弱,他们势强,识时务者为俊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见张师兄还在生气,朱自在狗腿的凑上去抱住张师兄胳膊做作的摇晃:“好师兄,莫要气了,我可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等我日后修炼有成,定要替师兄报仇雪恨。”
“你呀你。”张居安轻笑着点点朱自在眉心:“哪里学了这番做派,下次可莫要如此了。”
笑着的张师兄,朱自在一点都不怂。
“师兄明明很喜欢哩。”
“胡说。”
“哎呀,师兄你这就是常人所说的口嫌体直?”
张居安干咳一声:“师弟既然有替我出头的志向,就当勤加修炼,莫让师兄等白了头。”
见师兄真有盯着自己修炼的意思,朱自在急了。
张师兄可是主角,天资卓越,早晚能得道飞升,而自己资质平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中的鸡犬,他可指望着张师兄带飞。
而现在张师兄自己不修炼,就指望着自己,朱自在可承受不住张师兄如此殷切的看重,更不敢令张师兄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这不是倒反天罡吗?
“师兄你去修炼吧,勿要为了我耽误师兄修行。”
“唉。”张师兄唉声叹气:“我是没什么出息了,今后就指望着师弟,昨日练到哪里了,我与师弟切磋切磋。”
呜呜呜,张师兄明明不是这样的人,难道是被自己带歪了。
“好师兄,求求了,你去修炼吧,我绝不懈怠。”
朱自在咬牙苦修了几天,张师兄才不情不愿应下:“师弟莫要偷懒,不然师兄我还会再回来。”
在张居安一刻也不松懈的教导之下,朱自在也有了几分自觉。
这天,他难得起了一个早。
张居安在修行上极为刻苦,通常天不亮就起床在院子里练一套舒展经脉的掌法,这些天为了监督朱自在修炼,暂时搁置,现在朱自在自觉不用他时刻盯着。
张居安便又将落下的掌法捡起来。
和张居安同居多日,朱自在是知道张居安这个习惯的,只是他平日里惯爱睡懒觉,那时张师兄还不像现在这样严苛,也惯着他,如此,朱自在还没见过张居安练功的样子。
他的身法极为流畅,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朱自在不由看呆了。
见到朱自在,张居安既惊也喜:“没想到师弟真的这么自觉,师兄甚是欣慰。”朱自在不是第一次早起,但这还是朱自在第一次不用他喊就自己起床。
朱自在挺胸骄傲道:“师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已经不是三天前的我了。”
“师兄你练得是什么?可真好看!”
“师弟想练,我可以教你。”说着,张居安向朱自在完整的演练了一遍,道:“我年幼时见一年老的道长练过此功,那道长耄耋之年还身体康健,能下田种地,想是这功法起了作用,我便记下,私下练习,果真有用,名字我却是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