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迪既惊且疑地听见了这天外之音。
他仅仅是做完医生的本职回来,就听见了海伦亡故的噩耗,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一些念头埋怨着命运的残酷,另一些,似乎为经久成了真的这份父女情。
那个因为贫穷被剥夺救治的希望的小女孩,最终还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去了天堂。
至于另外两个,尤其是那个拒绝了玛丽小姐拥抱的Z国实验体少女,布兰迪对于不信仰玛丽小姐的天然地反感,但他应该为死亡本身悲悯,这是从小学会的教义中教他的。
这声音的无稽之谈让他愤怒,怎可有人如此侮辱神明!她说的是自己从未掌握的一种语言,他却能……听懂?就仿佛透过语言的表达直接读到了语义。
难道……难道是……
“您是真正的神明吗?”他既惊喜又不安地问道。
听起来那边是有一个完整且自洽的世界观?林笙思怵着,而且,自己似乎能在两个世界之间搭起交流的桥梁。
她低下头,捡了块石子扔向远处,打入河水“咚”地一声。
这里的环境能够被她影响,她存在于这个世界,现在暂且叫做她的梦境的世界。
“啊!神迹!您真的是神!”另一个世界的医生热泪盈眶,“我看到了!您刚才让一条快要渴死的鳟鱼跳回了大海!您比圣母玛利亚还要慈悲!”
那边的“我”,也是以某种形式存在的?
“我不是神,只是个普通人。而且,在我的价值观里,’神’根本不存在。”
那是个无神论者?布兰迪脑海中冒出这个名词。他最厌恶的就是无神论者,异教徒还会拿出经文与他论辩一番,究竟谁的神明才代表了真理。但是,无神论者不会与他争辩,他们会把高高在上的神写进粗俗的笑话,在他们眼里只有科学与还未被发现的科学,他们高傲地看着他这个信徒,就好像他是什么低维度的怪物。
林佑文先生让他对这个群体有了初步的改观,但他只是敬佩他的为人,始终不能接受他心中竟然没有神的存在。
“你认为神不存在,那你如何证明神不存在?”
林笙笑了,她可刷过太多遍政治题了,这不是常见的关于有神论的驳论题吗?典型的逻辑谬误,“诉诸无知”,应由有神论者来证明神的存在,而不是让无神论者证明某个不存在的东西不存在,这岂不是和让人拍“没有收到快递”的照片属于同类别的荒谬吗?
不过今天她不打算用这个方式反驳,一是顾虑文化差异;第二,如果布兰迪说的神是玛丽·苏,那还真是现实存在,她不能反驳既定事实,哪怕这个神明是不堪其位的;第三,有神论者极易陷入诡辩,把唯物的科学的事实也解释成神的旨意,先民们不得已而为之,这些人却是主动选择。
“我并不想证明神不存在,相反,我要和你一起证明神确实存在。”
布兰迪惊得呼吸都急促了,什么意思?无神论者要向他证明神的存在?是他对“无神论者”的定义出现误区了吗?还是说,其实那女孩属于某种他尚未了解的信仰分支?
“首先,请你回忆,你第一次希望神——按照你的信仰,应该是玛丽小姐——存在是什么时候?”
知道玛丽小姐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他从小就受宗教洗礼,看着神子受难十字架的故事长大。希望?他一直相信神的存在,只是有一次,他祈祷神能够真的降临在现实。
“你们在做什么?!”
骑在瘦男孩身上的胖男孩狞笑着摇晃:“怎么了,布兰迪,你同情这个瘦猴子?那下次你来代替他吧。”
“你!”他望向校门前的受难神像,“上帝会惩罚你!”
“那么,上帝阻止那男孩的暴行了吗?”
那个瘦弱的小男孩每天都在祈祷,但欺凌从未销声匿迹。布兰迪曾经听见他在深夜里啜泣,是不是自己真的做错了什么,才让神明甚至不肯减轻一点他的苦难?
“神啊!我以后会做一个好孩子的!我保证!求您救救我吧!”教堂里的哭泣在回荡。
“他没有,但是……”
“上帝为什么不救他?是能力有限,还是不愿伸出援手?”
这话太……大逆不道了!布兰迪发着抖说:“你在说什么?那是他身上的罪孽还未清除,所以受苦是他的宿命!”
“他犯了什么罪?”
“每个人生下来就带着罪孽!”
“那好吧。”布兰迪听见她又浅浅笑了一下,“请你随便杀死一个人吧。”
“你在开玩笑吗?你要让我成为以杀人取乐的恐怖分子?”布兰迪愈发烦躁,他还摆脱不了这个声音!
“按照你的理论,每个人生来带着罪孽,被杀死也是神的安排。你一边维护上帝的不作为,一边也知道这种恶行是应该被阻止的。请问,难道神和人的道德标准是完全相反的吗?”
“我也会进监狱的!这不就是上帝的惩罚吗?”
“这是法律的惩罚。而且不同文明对同一犯罪行为的量刑可能各不相同,难道上帝患了人格分裂?我记得你们是一神论吧?”
“好吧,或许上帝确实在某些方面能力有限。”布兰迪没意识到自己已悄悄退缩了,“但你不能否认玛丽小姐吧!她的存在可是能被佐证的!她的神迹也是真实地发生了的,还有海伦,她被玛丽小姐治好眼盲了啊!这还不能说明她的力量吗?”
林笙知道,对面的人已经动摇了,只要辩者开始自证,就势必落入被动的局面。
还有……海伦?他是布兰迪?
“我想听听海伦重见光明的故事,那一定很感人吧?”
那是自然!布兰迪毫不犹豫地进入了回忆。他是虔诚的信徒,也是受人尊敬的医生。见证新人归顺镜子与看着患者恢复健康,被放在了同等的天平两段,天平的名字叫成就感。
“唉,真是可怜!”他的一个老主顾突然叹息起来。她没什么病,只是为了健康例行体检。
“发生什么了,夫人?”
“是我家打理农场的拜布尔,他们的女儿不知得了什么怪病,就要瞎了。”女人用羊绒大衣的袖子拭着眼泪,“多可怜的孩子啊,命运对他们太残忍了!”
女人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比如他们穷到付不起治疗费,比如他们自作主张买来药膏导致女孩的眼疾加重,比如他们千辛万苦把医生求到家里,那人却在得知还要赊账后拂袖而去。
“一切都是贫穷的错!要是他们和我们一样,这种小病哪里是问题……”
布兰迪打断了她:“所以,你并不打算支援他们的医疗费用,对吗?”
“我……我为什么要呢?我与他们只有雇佣关系。”女人看他面色阴沉,有些不悦,“医生,难道你认为一点钱能改变什么吗?如果我出了这笔钱,将来他们有什么开销都会缠上我的!”
布兰迪飞快地写完了最后一行签名。
“体检结束了,尊敬的夫人。”他将单子递过去,“对了,请你转告拜布尔一家,我愿意接过治疗他们女儿的任务——不收分文。”
条件是,他们的女儿以后要成为他的养女。
“看,这难道不是玛丽小姐救了她吗?”布兰迪骄傲起来,他又找回了短暂迷失的自信。
“你认为小拜布尔的不幸在于没有遇到玛丽小姐?”林笙追寻着脑海中的逻辑图,“那么,如果她的雇主替他们家付了治疗费,或者医治的费用并不昂贵而是可以接受,她就体会不到玛丽小姐的’恩典’了。”
“这是命运……”
“我知道你要说这是命运的安排,但我们先来讨论一下海伦不幸的来源。据我的了解,Y国的医疗费用确实有些虚高吧?”
“是EG。”布兰迪纠正,“我也承认这一点,但这其中的利益环节非常复杂,我也没有能力改变……”
“既然你这么说,我相信你确实是有心改变。那么,在这方面,玛丽小姐会如何帮你呢?”
“玛丽小姐……她会……”
“她能帮你制止不公和**吗?”
“她……”
“你想过需要制止它们吗?”
“我……”
他想过!他怎么没想过!就是因为看透了人类的恶永无止境他才投身进玛丽苏的怀抱的!
“原来,你认为把人类全都变成玛丽苏就能解决问题啊。”林笙停顿了一下,“我也算是个玛丽苏,要不要听听我在玛丽苏世界的见闻?”
“不,我……”
那个声音毫不留情地刺破他的心墙,刺破了他的梦:“一边是极尽奢华的宫殿,一边是搜寻垃圾吃的贫民,或者用一句诗简短概括:’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不对!不对!玛丽小姐是圣洁的,是没有人类的弱点的!
“你到底想救人类,还是想毁灭人类?”
“我……我当然想救……”
“所以你用另一个族群灵魂替代了原本的?这样留下的还是他们吗?”
“怎么不是,我们都有原来的记忆,只是更加完美……”
布兰迪听到她又在笑了,但不同于之前的云淡风轻,这次的笑里多了几分鄙夷和憎恨。
“原来如此。”她说,“原来如此,一百年过去了,你们依然认为入侵和同化是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恩典。”
我……我不是……
布兰迪感到有一把利剑挑开了自己的皮囊,那是什么?是一颗跳动着的肮脏的心!那是他的心吗?他一直是个卑劣的人?
他的神是个卑劣的神?他的文明也是个卑劣的文明?
不……不对!不能是这样!这是个噩梦噩梦……对,噩梦,是玛丽小姐故意让她这样说来考验他的!
“你是因为信仰神而认为神是对的,而不是因为神是对的去信仰神?”
不是这样的……
布兰迪企图再次从镜子中汲取力量,但能给他美妙痛苦的镜子如今什么也照不出来,变成了块普通的平面玻璃。
“快出来啊,玛丽小姐!”他徒劳地叫喊着。他再也看不见自己的神明了。
都是假的吗?我……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不对,是他们不理解崇高的教义!
你所谓的“崇高教义”带来了什么?
不能……不能这样说,至少她给了我希望,在我对人类陷入悲观的时候……
多可笑的希望,通向毁灭的希望!
啊,多讽刺,他现在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了!
太阳照常升起,来海滩游玩的人们指着一具尸体尖叫起来。
林笙短暂地为布兰迪默哀,她现在急于验证自己的新猜想。
“先不讨论现实和梦境的区别问题。”她自言自语地说,“现在能证明这两个世界中’我’都是存在的,而且那边明显更复杂,更接近现实,而我的意识仍然处于当前的梦境中。”
“你不要忘了,现实是不存在的。”莫妮卡幽幽地说。
“是的,只是本该有,但自被我看见的那一刻起,它似乎开始独立运转了。”林笙看着自己梦里的天空,晚霞红得极美,“莫妮卡,我不是宿命论者,你也不是预言家,所谓的’本该发生’,其实就是来自未来的记忆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已知你的确不能操控梦境中的记忆,那么,我大胆地预测,另一侧是被隐藏了存在的现实。”林笙仰望天幕,神色坚定,“等我的意识到达那里,它就会变成真正的现实吧?”
“你为什么不往前走一步呢?”
莫妮卡为什么这么说?有什么自己忽略了的线索?
要走吗?试一试,虽然是陷阱但值得探索。
一阵极度眩晕的失重,仿佛跌落进万丈深渊。
但她仍站在平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