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最在江稚鱼身旁坐下,吃着江稚鱼买的第二根雪糕。
身后的玻璃门贴着“香烟”、“零食”、“冰饮料”等红色字词,掉漆的木椅旁边是一个冰柜,里面装满不同包装的雪糕和汽水。
这是一家很老的小卖部了,头顶遮挡雨水与烈阳的蓝色棚顶也褪色,投落一大片阴影将两人笼罩着,恍惚间,时间好像往后回拨,让她回到了高三那个滚烫腐烂的夏天。
江稚鱼记得,在那条狭窄老旧的小巷里,墙上也有红色大字,被一场场雨水冲刷得模糊斑驳。
那天,天际的残阳流泻下来,染红地平线,她被人围堵,后背紧贴着残缺的红漆,像墙缝渗出血液。
“哎,钱拿出来。”
“我没钱。”江稚鱼紧紧咬着唇,把书包死死抱在怀里,她抑制不住发抖,却倔强地直视着面前两个吊儿郎当的混混。
一个染着红毛,一个染着黄毛。
一人手里拿着一根铁棍,一左一右地堵在巷口。
“放你妈的屁!”黄毛不耐烦地啐一口,“你他妈是不是在‘有幸餐馆’上班,他妈的老板娘大方得很,给了你多少工资?我们也不多要,拿出一半就放你走。”
“我没有工资,只包吃住。”江稚鱼身体紧绷,做出防御的姿势,可她太瘦了,没有任何攻击性。
黄毛用铁棍在墙上敲了敲,语气凶恶:“他妈的放屁!是不是藏在书包里呢,识相点交出来,别他妈逼我们动手。”
江稚鱼浑身抖了抖,巷外的光线折射进她的眼睛里,被眼底泪光打乱。
“不给。”她倔强道。
“啧。”红毛抬起眼,目光冰冷阴鸷,朝黄毛一偏头,“别废话了,动手吧。”
“说了让你识相点。”黄毛笑着一步步走近,铁棍拖在地面,刺耳又锋利。
江稚鱼踉跄着后退,身后是一堵墙,她无路可走,突然看见巷口路过一个一中的学生,穿着蓝色的夏季校服。
“救我!”她朝着那人喊。
但是那人脚步一顿,飞快跑走了。
黄毛转头往后一看:“有个屁的人,他妈骗我呢!”
江稚鱼趁机从他身边跑过,可红毛还堵在巷口,在她靠近的时候,阴沉地勾起一个笑,扬起铁棍砸向她。
江稚鱼立马蹲下身抱住头,过了好几秒,想象中的痛感却没有袭来。
“江稚鱼,过来。”
江稚鱼抬头,陈最立在巷口,身后铺着热烈明亮的余晖。
脸上映着天边红光,神情诡艳,眸子铺满冰冷与狠戾。
他抬手握住红毛扬起的铁棍,一脚揣在对方腹部,红毛直接砸在墙上,墙皮被震落,他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他妈的。”红毛疼得咬牙切齿,站起身,“你他妈谁!”
陈最并不理他,朝江稚鱼招手:“过来。”
江稚鱼这才起身,跑到陈最身后,陈最并不满意,嘱咐她:“出去,别看。”
江稚鱼大概知道他要干什么,担心地张张嘴,可黄毛回过神了,拎着铁棍走过来。
她不能拖累陈最,只好走出巷子,哆哆嗦嗦站在一根电线杆旁,背对着听里面的动静。
很快,身后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以及铁棍砸在墙面的声音,不一会儿,红毛和黄毛就开始惨叫,嘴里不停地骂:“他妈的老子弄死你!”
江稚鱼听着心惊胆战,突然在杂乱的叫喊中,听到一声闷哼。
“陈最!”她慌张地回过头,巷子里,黄毛已经躺在地上起不来,一条腿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弯曲着。
红毛捡起他的铁棍,朝着陈最挥起,陈最一铁棍砸过去,铁器嗡鸣震动,从红毛手里脱落,陈最再次扬起铁棍,径直砸向红毛肩膀。
“啊啊啊!”红毛惨叫一声,又一脚被踹在胸前,随着一声沉闷撞击声,他几乎能听到血肉砸烂与骨骼碎裂的声音。
他靠着墙,浑身哆嗦着,惊恐地盯着再度扬起的铁棍。
“陈最……”女生惶恐害怕的声音响起,带着哭腔。
陈最顿一下,扔掉铁棍,居高临下睨着他,眼里没有一点温度:“再找她麻烦,我不保证你还能活着。”
江稚鱼几乎是跌撞着跑过来,焦急地问:“你没事吧?”
男生手背有一道狰狞的划伤,血液从伤口源源不断流出来,淌红手掌和指根,其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有没有伤。
江稚鱼立马红了眼眶,眼泪在里面打转:“对不起……”
“没事。”陈最仿佛感觉不到疼,词汇贫瘠地安慰为他哭泣的女生,“你别哭。”
“我们去医院吧。”江稚鱼几乎六神无主。
“真的没事,我回去包扎一下就好。”
在陈最的坚持下,最后还是没有去医院,江稚鱼把他带回了有幸餐馆。
阿兰不在,她上楼从阿兰的房间找来药箱,拉着陈最在店门口的矮凳上坐下。
她没有处理伤口的经验,把药箱搁在腿上,看着里面各种瓶瓶罐罐,有些无措地抬眼看陈最。
陈最目光很淡,仿佛满手的血也司空见惯:“先用生理盐水冲一下。”
江稚鱼照做,皱着眉,满脸不忍地把他手上的血冲干净。
“涂碘伏。”
“好。”江稚鱼抿唇,用棉棒沾了碘伏,很轻地涂在伤口上,一边涂一边轻轻吹气。
掌心痒痒的,偶尔有很轻的风扫过,陈最喉结滚了滚,垂下眸,只能看到她半垂着的头和长且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一片阴影,遮住那双漂亮灵动的眼睛,但他可以肯定,那里面装满了焦急和担忧。
果不其然,江稚鱼抬起头,眼睛里的关心几乎烫人,仿佛暑气凝结成潮湿,在皱卷的空气中蔓延,熨帖开来,
“然后呢?”江稚鱼问。
他偏过头,低声道:“包扎。”
江稚鱼从药箱里拿了纱布盖上,那道新添的伤口便被藏匿起来,曾经的疼痛和可怖再无法窥见,可陈最手掌、胳膊以及其他裸露的皮肤上都有许多旧伤。
结了痂,增长新的嫩白血肉,或者留下褐色痕迹。
这是江稚鱼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个总是走在她身后的男生,她倏地哽咽了。
“陈最。”
她念他的名字,唇息间艰涩滚出的字句,像白色的药片,咀嚼着,囫囵吞下,抵进咽喉,口腔与舌苔便充斥着涩苦的味道。
“你过得不好吗?”
原来他和她一样,十七八岁的青春一样翻涌着生痛、挣扎与锈迹斑驳,赤脚走过荆棘,也血肉模糊。
那天,天边的红色是鲜红的颜料,是搅动皮肉的刀,是反复溃烂、经年难愈的疤,滚烫、刺痛。
他其实早已习以为常,可是有泪一滴又一滴落下,滴在发烫的地面,透出不规则的深色形状,又被蒸发成烟雾。
“江稚鱼,我们会长大的。”于是他说。
如今他们真的长大了,离开了那个遍布着杂乱电线的小县城,在雾城重逢,住在一起,在同一个小卖部前虚度时间。
一切一切都在变好。
江稚鱼看着陈最捏着雪糕棍的手,以前的伤仍然可以看见浅淡踪影,但没再叠加新的。
她问出重逢那晚想问的话:“陈最,你现在过得好吗?”
陈最看过来,眼里有一片湖,平静却不再死寂。
他还是小幅度勾了勾唇,问她:“你呢?”
江稚鱼弯起唇角,扎起的头发有几缕散落在肩颈,干净且美好:“我还不错。”
“那我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