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梁道玄从前便听闻自己的妹妹梁珞迦入宫便为贵妃,极受宠爱,这才得了先帝晚年之子,好让基业后继有人。
他也知道,妹妹十七岁入宫时,先帝已然四十三岁了,想来也是自己那唯利是图的亲爹的手笔,梁家那时确切也为此风光了一阵。
但这风光的代价却是妹妹的妙龄韶华长锁深宫禁苑,如今,妹妹年仅二十一岁,宫墙于四面八方巍然高矗,因身份,她绝无可能离宫求得自由与安宁,后半生漫长如斯,不得不谓锦绣悲凉。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他妹妹要是继承了他们父亲的钻营与对权力的渴望,加之那份为求荣华富贵不惜一切的冷漠与决然,自己这幅念想也当真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了。
说不定自己还会做了她攀援权力之路的一块垫脚石也未尝可知。
梁珞迦,他的妹妹,当朝太后,这位的秉性到底如何实在是未知数。对从未见过的人,梁道玄不打算做毫无意义的预估性评断,而这时蒲公公已转向了自己姑母:
“伯爷和夫人待国舅爷恩重如山,老奴眼见国舅爷如今一表人才,方知何为大雅君子。太后亦是感念二位对其母家与兄长的恩德。伯爷辛奔多年,鞠躬尽瘁,夫人操持伯爵府,抚育崔大人和国舅爷成材,均是朝内与官贵之家的表率,太后知这其中仍是不得团聚的艰难,已是决意要下令旨将伯爷自边关调回帝京,眼下统领京畿道南衙的禁军巧有缺空,待国舅爷与太后具体商议后,承宁伯府如今便可在京城团聚了。”
众人心中皆是一惊,面上却未有表露,而蒲公公笑出扇似纹路的眼角一个转目,便笑吟吟看向了崔鹤雍:
“崔大人是金尊玉贵的公卿子弟里头一份刻苦上进的,先帝本就意欲褒扬,为其余那些帝京里镇日给家里添乱教长辈操心的纨绔们做个典范。听闻崔大人这次外放考绩为上上,诶呦,这可真是难得的国之栋梁!崔大人原本升任了御史台从六品的御史右议郎,可太后说了,大人这般实干的能耐,没道理去和那些言官没日没夜的喷吐沫星子,岂不屈才?这下可好,待大人入京到任,不必去御史台那地方了,且去京府衙门司录左判,虽也是从六品的官职,但这是实打实可替百姓谋福祉的差事,有崔大人坐镇,也是咱们帝京百姓的造化了。”
姑父的京畿道南衙禁军统率与表哥的京府衙门司录左判……
一个类似于当今首都卫戍区副司令,一个等同于首都市委组织部办公厅副厅长……
即便是利益交换,太后也过于大方了,新帝继位尚且未稳,不知她如何施展手腕,才弄到如此抢手的职位。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兄长,对她来说真的如此重要么?
纵使梁道玄足够剔透,却也一时难以分辨这是利诱还是展露决心和诚意的真挚恳请。
但蒲公公有一点说得极对,姑母一家对自己恩重如山,若是他去做这个国舅能替家人谋得团聚与前程,他自然乐意奉陪。
梁道玄起身礼道:“蒲大人任职内司,说是太后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您自然清楚这些官职如何紧要,太后着意又是几多器重。在下惭愧,不过是个没有功名的闲散之人,唯有感谢太后错爱。只是姑丈府上人口诸多,上上下下诸事繁杂,便是当下决意启程也要布置妥当,还请大人奉知太后,请些时日的恩典,待整毕,我便即刻前往帝京觐见。”
他回答的干脆,可姑母却几乎要晕在椅子里,表哥也是脸色微变,二人谁都不愿梁道玄为了自家的荣华权势去掺和朝堂帝王更迭时局最混的这一滩水。可恰是见亲人关切之态,梁道玄更觉此事该为。
其实他前半生过得实在过于舒服,说是天字一号富贵闲人也不为过,这不是他命好或是有能耐,而是因家人替他撑起这一片天地,使得他肆意舒展松弛,有选择不过上一辈子那种一丝不苟的人生,去体验不同的生活方式。
可是家人的生活,却也是生活。
承宁伯府是有爵之家,姑父做镇关武将,姑母乃朝廷诰命,表哥为他日良臣,他们于权力和朝堂注定不可能置身事外。若是一家无事,他也乐得做这个家里的闲人,可当家中遭逢变故——不单是此次突如其来的权力更迭,还有更多他日可能袭来的风波,他都必须站出来,与家人一道分担。
这是他责无旁贷的义务。
听了这句话,蒲公公知道自己的差事算是办成了,他在宫中时日已久,何其乖觉,见其余人的神情,也知该是时候离去让这家人自己相商,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蒲公公不忘与独自相送至府门的梁道玄近乎耳语说道:“老奴虽也对太后娘娘忠心不二,却不过是个不识字的奴才罢了,如何去做太后的臂膀?国舅爷今日抬爱谬赞,老奴受之有愧。见国舅爷英睿明德又体恤太后的难处,老奴实在感动,您才是未来太后的左膀右臂,咱们小陛下的真正主心骨啊……”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梁道玄一眼。
不知是自己那位太后妹妹的授意,还是蒲公公自己对这个差事的阐释理解,在未能分明之前,梁道玄不打算过度分析,只作受了极大提点和鼓励的模样,殷然道:“大人是先帝与太后跟前的老人,这番话在下受之有愧,朝堂事情纷繁,宫中规矩又多,大人今日之言已是对我诸多裨益,京中再见之时,还望不吝多言。”
这话说得谦和恭敬,无有阿谀讨好,仍将指教之意传达得委婉迂回且清清楚楚,蒲公公对这位国舅爷的待人处事愈加欣赏,愈发觉得与从前传言中的纨绔全然不同。
再加上临走前承宁伯夫人打点封的银票足够优厚,他亦十分满意这家人的觉悟,加之卖当朝唯一一个外戚国舅爷的面子,故而并未急着推诿或答允,只笑着摆手,却又长叹:“人老了,不中用了,这年轻乖觉的总是更好使得力气,老奴领了这样要紧又尊贵的差事,那是太后娘娘体恤的恩荣,可这提点国舅爷的差事,老奴怕是就担当不起了……老话说一朝天子自有一朝臣,这内宫的差事也自有新气象,老奴打算这趟回去便告老归养,好在佛前为先帝日日祈福祝祷,以报答先帝的知遇再造之恩啊……”
说罢,他竟十分动容,用犹如少女一般白皙的手翘指拭泪,缓了些许,又告知梁道玄此时帝京也已是深秋,虽不及北威府劲风冷冽,但打点行装仍要注意侧重御风防寒。
梁道玄敬礼相送,他名义上确实是国舅爷,然而仍是白身也未有爵位与任何职衔,蒲公公是内廷的御前领侍,正儿八经腰悬银制内侍官铭牌的从三品大太监,该有的礼数他也不能轻慢。
宫车摇曳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向远处驶去,梁道玄仔细回味方才二人私下这番谈话,只觉内有玄机:
作为第一次见面的宫中近侍御差大太监,蒲公公根本没必要与自己说这个,但他还是说了,那就证明这些话里隐含着他希望自己了解的信息。
蒲公公年纪不过四十余,加之在宫中地位颇高,身体和精神头看着有时候比加班加点办完公务下衙的表哥还好,自诩老迈未免有些过了,不过这或许是为了强调那句“年轻乖觉的新人”这样的话,难不成眼下宫中还是有别的变动?还是真正说得上话的掌权太监另有其人?这话不好直说,蒲公公言谈之中极有分寸,怎会贸然抱怨,借着差事提一句,想来也是流露些许的不满,也许他日自己真的回京,种种变化际遇后,他或许也是有求于自己的地方。
梁道玄站在府门前,望着宫车顶挂着银穗的小尖消失在街道尽头,一时出神,忽觉脖颈深处悄然碰撞到细小的凉意。
抬头一望,才见不知什么时候,整座北威府城都被巨大的铅色低云所笼罩,不由分说往下压,已是不能再近,自灰裂的痕隙当中,正朝下飘出星点乳白的碎屑。
原来是下雪了。
雪花如羽似絮,轻柔婉转降落人间,瞬息忽大,混同北风翻飞直扑人面。
街道上行人也开始快起腿脚。承宁伯府在北威府城最繁华的玄武正街侧一巷,这是城中数一数二的繁华之地,小贩寻常沿街叫卖,行人与公办的官吏络绎不绝,此刻大多在寒凉的落雪中行色匆匆,几户常年摆摊的汤饼与小吃贩子都忙不迭收桌椅,盖炉火。
人人都知道躲避雪天的寒冷与艰难,趋利避害自是人之常情,但自己这好日子还没过腻歪,就要朝冰天雪地里迈出这样一步去,即便是清晰明净如梁道玄自己,有时也会困惑这种命运的裹挟究竟有何可破之法?
不去,若是太后妹妹为此记恨,自己亲人如何保全自身追求仕途?去了,他又如何在这天子一号的外戚身份下独善其身不被权势的波涛吞没?
梁道玄任由细雪覆盖额发肩身,寒意当中也觉不胜,调头回府。
“银碳二钱,不呛不烟!”
一声呼和叫卖自巷尾传来,原本行人渐少的街道似被这亮堂的嗓门喊穿,忽得多了好几个人问价起秤,又走来几个挑担卖弹絮好的棉坨的商贩,再加上走街串巷摸过来卖铜器和热蒸食的小贩,霎时热闹不减方才。
梁道玄望见天晴转雪的种种一切,站在原地呆愣着,醍醐之感的倾注使得伯府管家连声唤他少爷催他回屋取暖都没听见。
是了,正是这个道理。
雪寒天华,路本难行。
但人和人要走的路是不同的。
想做寒天生意的,必须要吃这雪里来去的寒苦,也有自己那份别人分不走的利。
如今,到了他该寒夜秉烛披衣起早的时候,这是他的机缘,也是他的前路,他虽为家人有所回馈,却也有自己的机缘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等待。
至于是什么,大概要踏上之后方才知晓。
这样一想,梁道玄心境大昶,颇有悟道之感。
梁道玄坚信,自己应该是命运的挑战者。他上辈子每个选择都是如此,这辈子顺其自然亦复如是。
“表弟,你怎么了?”
管家叫不回表少爷,看梁道玄呆呆矗在原地,赶忙去请示崔鹤雍,他赶来后见自己表弟表情古怪,在纷纷落雪当中犹如玉立,面容却似喜而无笑。
崔鹤雍以为表弟因太后强传之事苦恼,心道我弟弟自打来了我家,便是无忧无虑的,哪经过这样的大事,顿感责任深重,上前用力一拍梁道玄肩膀道:“你不必惶急忧虑,只要承宁伯府还有一片瓦在,就不会让你受雨雪之困。”
“如果……我这辈子就该与雨雪为伴呢?”
梁道玄思路打开后的惊世之语使得崔鹤雍怔愣当场:“什么雨雪为伴!”他用力摇晃弟弟的肩膀,抖下大片的雪花,“你还有我爹娘,还有我这个大哥在,万不会至此的!”
“大哥,万一我是别人的雨中伞、雪中蓑,那不也挺好的?”梁道玄反握住崔鹤雍的胳膊,回过神看着他笑道,“大哥还记得我带回的那两盆山踯躅么?仙娆之姿举世无双,可这样的花也唯有在幽秘深山当中才有,有时人至艰境,倒也是别一番风景,我既有自己的路要走,这路上还能陪姑母姑父与大哥一道同行,岂不乐哉?”
梁道玄话语中的轻快与从前的他别无二致,崔鹤雍连担心都忘在脑后,只觉这话中别有洞天,可来不及多想,就听表弟打了个喷嚏道:“好冷!快回屋暖一暖!咱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入京这一道怎么走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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