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柯学士府与承宁伯府邸一样,在圣上驾崩后均已挂上以臣哀君规格的丧仪,不过承宁伯府因有着爵位,多些礼制上的布置和讲究,柯学士府待今日方过头四十九日,已有家仆在撤下正门与门蹲石兽的细布白幔,仍保留左右各一串纸灯同匾额上方的挂白。
“……我说多亏了是那孩子还没出大孝,不然这一年不许有爵官宦人家婚丧嫁娶,我们云璧的婚事岂不又要往后延?那真真是个顶好品性的孩子,我可不乐意这大好姻缘最后闹得个有缘无分。”
在柯学士宅邸正屋的内室,柯夫人一边为丈夫柯学士正冠,一边絮语方才不便在外间聊的话题。
“是这个理……况且梁家那小子如今也不同以往,只怕还有变故。我听京里故旧传回的消息,说是太后新晋垂帘,恐不能支撑,有意让梁家小子入朝。”
柯夫人一惊,戴到一半的冠帽险些落在地上:“他与家中本是不和,承宁伯夫人早带他走时就签具了文书,虽是他那个不厚道的爹最后良心发现给了他家产,但怕是道玄连他那太后妹妹的面都未曾见过,这……我们原本中意他,也是想为璧儿寻个富贵安逸的婚事,不图前程和荣耀,谁知怎会如此……”
这个消息属实措手不及,因这姻亲的关系,再加上也是当真喜爱梁道玄这未来女婿,柯家夫妇也是都心有不安。
二人膝下两子两女,头三个依序降生,最后一个女儿柯云璧却是与前一个兄长差了十岁有余,二人黄昏得女,自然视若掌珠。柯学士本是两榜进士出身,曾授职正四品弘文馆学士,后因身体抱恙向先帝请辞,先帝特允其回乡行仕,任职府台清闲养老的北府礼部侍郎一职。
夫人的话也揭开柯学士心中的隐忧,他如何不偏疼幺女?故而言及此事之前便早做了打算:“事已至此,人家是血脉亲缘,道玄不论过去如何,现下是实打实的国舅爷了,只是他们府上伯爷人在军中,眼下还在河西道阵驻,未必有咱们消息灵通。这样,我本就不便去谈此事,还有国孝压在头上,两家虽有婚约在,可也不好这时候我们做家主的长辈找不合时宜的名目走动,你便称一两日的病,那承宁伯夫人必是派他家大儿媳来探望,到那时你私下告知,也算我们尽些心力,至于如何安排……到底是人家家事,让他们自己关起门商量去吧。”
夫君在内朝做了半辈子官,其中利害关系自然比自己清楚,柯夫人纵然仍旧忧思,却也答允下来。
入冬的头两个月,领镇统辖北方五道的北威府城内,郎中从来都是最忙碌的职业。
家中老小体弱挨不住先头的寒意,自然容易头疼脑热,柯夫人略有些年纪,便是称病也不甚惹人注目,不过承宁伯夫人从来严谨守礼,听说此事,便不张扬地命儿子崔鹤雍的妻子武兰缨前去探望,顺路把之前因国孝耽搁的礼物也捎带过去。
武兰缨是承宁伯早年间行伍之中过命将领的女儿,因是武将家风自幼熏陶,她行事爽心豁目,颇有其父风采,柯夫人过去就同她见过几次,欣赏得很,今日说着病已大好,也带着一家媳妇和回门的女儿以及还未出嫁的柯云璧一道在内厅会客。
一家女眷皆是银饰素服,团绕柯夫人而坐,听着柯云璧未来妯娌关起门讲些宕州风貌。
“……宕州山形诡谲,起名也都叫些鬼门山和巫髅岭,很是邪气,但其间花木却靡丽美艳,夫人不知,我那小叔最爱这些,一趟趟往山里跑,回来的时候还捎带上两盆,这回我也给贵府拿上了。”
“孩子费心拿回的可心玩意儿,自己留下多好,孩子难得出门游山玩水,念着我家的礼已是太厚了,怎好再收这个。”柯夫人嘴上谦让,心里却想到这两盆花是给谁的,面上已是带了笑颜。
“那些是给长辈的,这两盆是我家小叔点名送四小姐的。”武兰缨授意于婆婆承宁伯夫人,当然明白怎么把话说得漂亮,将知道的事一半真一半假,可着对方心意又随性又不客套地讲了,“那孩子很是有心,挖回来便供着,我笑他说,便是观音大士养她玉净瓶里的柳枝怕都没废这么大心思。一路上废寝忘食的照顾,宝贝得什么似的,不许人碰一片叶子,这样供回了家,回来当日就急吼吼地要亲自送过府,谁知……今日我送来前瞧着,倒养得更是繁茂了。”
说着招呼下人抬上来这两盆淡紫色的踯躅花,虽是从南到北易地千里,却仍含苞待放,淡紫的颜色似山雾,无有半分妖娆,花叶长舒别有一番风姿。
且这两盆花的颜色足够素净,眼下光景中也半点不犯忌讳。
见到这稀奇花木,柯家人不免都赞叹一番,又含笑去看这一席话中的主角柯云璧,然而她只是娴静地半低着头坐在母亲下首,不让旁人看见自己的神色,纵然亲姐姐也笑着打趣,她也不过求助似的看向母亲。
柯夫人听着梁道玄对女儿如此上心,自是欣喜好姻缘与好女婿,可转念夫君的话回过心头,她难免还在心底踌躇。
又说了一会儿话,柯夫人才找理由支走一个个家人,于私下二人将太后之事与武兰缨说了。
武兰缨自知此事干系重大,谢过柯夫人,急忙赶回府中想告知家人如此消息,谁知未及进门,就远远见换过素盖挂有白幔的一驾宫车停在自家府门前。
武兰缨的父亲做过京师南衙十六卫的武官,她是见过眼前这宫中贵人来传旨的阵仗,当即知晓恐是太后已然派人来此宣旨召梁道玄入京,自己还是晚了一步。可待她忐忑入内,却未有见自己摆出接旨专备的一应礼制桌供,母亲和丈夫也未按爵位品级与官位穿戴,反倒是在正厅穿着寻常的衣着,与一位稍有些年纪的太监饮茶叙话。
“蒲大人辛苦奔波,我这一家子在这北地苦寒的偏僻府道住了太久,唯恐礼数不周,教大人自宫中来此不免笑话。”
引荐过武兰缨后,梁惜月又接着前面的话客气起来。
“承宁伯夫人哪里的话。伯爷替我朝镇守北地要塞,护我朝北境黎民安泰,那羌夏多年慑于伯爷威名不敢来犯,您一家的功绩老奴过去在御前侍奉也是常常闻听先帝向贵妃……如今是太后娘娘了——大加赞赏,哎,如今先帝却……”
这位太监四十来岁的模样,皮肤极是白皙,手指也纤长,抬起手帕拭泪的动作比寻常贵妇都还要婀娜妖娆几分。
梁道玄在一旁陪坐,也跟着众人一并垂首而哀,不过他是没见过自己这位前妹夫的,却听明白了这位蒲姓太监话中的意思,他表明身份,暗示自己乃是先帝与太后的近侍,虽是没有携带圣旨或懿旨,但自有身份在,他的话绝对不能轻忽。
“太后这些日子,不说滴米未进,也是哀极伤身了。”蒲公公扮罢忠仆,终于肯将话说回来意,“奴才启程前,太后守灵过悲,昏厥了足足半日,醒来后涕泣说先帝大行,她已是哀朽枯骨,在世的亲人除了当今圣上,也就只有国舅爷您一人了……”
蒲大人说话抻长长的尾音之余,还带有翻转手腕的精致手势伴奏,这极大加深了梁道玄对太监这一职业的刻板印象,他见对方目光灼灼看着自己,在姑母预备抢先替自己解围前开口道:“天下以孝养太后之尊,请太后保重身体。”
这是一句得体却不算回答的回答。
蒲大人微微一怔,似是意识到此人与传闻中大不相同,略略低头含笑点头道:“到底是兄妹血缘,有国舅爷这句关切太后的肺腑之言,老奴虽未有懿旨在身,却也敢传这句太后口谕了。”
公公下台阶的本事当真一流,梁道玄心想,我这话里连个缝都没有,他便自己滚下来了……
口谕二字一出,承宁伯府上四个当即起身,预备跪迎太后懿旨,谁料蒲公公却率先含笑拦住众人:“诸位勿要如此,太后娘娘所传虽是口谕,却也明说只给国舅爷一人,无需这般兴师动众,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此乃家中小妹向兄长的一句絮语,万不可多礼唐突了。”
原来是要打感情牌。梁道玄心下明了,站定等待。
梁惜月与崔鹤雍亦是心中不安,其实以太后之尊明旨召梁道玄入京是一回事,但若是梁道玄自己入京去见妹妹,似乎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国舅爷,太后娘娘口谕,这些年委屈国舅爷了,老国丈之过……哎即便是为避先人之过讳,亦是难掩其失德啊……太后娘娘如今想为您弥补一二,只是不知您是否还愿意认她这个妹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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