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女的确是被冤枉的!有人吗?来人!此案疑点重重,我要见少卿,我有话要同少卿说。”
薛嘉玉身上穿着白色麻布囚服,两只手腕用铁手链拷住,沉重不堪,重得她差点连手都抬不起来,她两手握住冰冷的铁栏杆,将脸贴到那栏杆的缝隙中,不断地向外面张望。
大约是她从进来就一直嚷嚷着自己要见少卿,狱卒终究是难以忍受,无奈走到铁门前,他左手握住别在腰间那把长剑的剑柄,面露嫌恶之色,“把你嘴巴给我闭上!这可是大理寺,不容你在这里瞎嚷嚷!再者,王家大郎王诗被杀一案,人证凶器俱全,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我劝你啊还是早点认罪伏法,说不定还能让你死得轻松点。”
说罢,那狱卒转身而去,根本不给她留半点说话的机会。
薛嘉玉两只手从铁栏杆上滑落,她转过身去,面对着那阴暗潮湿的牢房,墙面肮脏不堪,右面的墙上还挂着各式各样的刑具,地上只铺着些许干燥扎人的干草,她知道那是给囚犯睡觉的地方。
细细一嗅,这里还充斥着腐烂和血液的味道,实在是令人作呕。
她两腿盘坐在地上,透过狭小的铁窗,直视那簇聚在一起的亮光,薛嘉玉的思绪忽然回到先前在公堂上那一幕,她甚是疑惑那些给她“定罪”的证物都是从何而来。
突然之间,传来一道悉悉索索的开锁声,她瞬间回过神来。回眸一看,却见那开门之人正是先前在堂上添油加醋的严司直。
薛嘉玉黛眉一凛,心中蓦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她下意识往后退,但牢房毕竟只是一方寸之地,她的身后已经没有退路了。
她两手背到身后,掌心贴墙,手心已然冒出一层层薄汗。
“你想做什么?”
只瞧那严司直竟从身后拿出一根长长的鞭子,他两手握住鞭子,用力地拉了拉,凶神恶煞地看着面前手无寸铁的小娘子。
严司直迈着步子缓缓向她走来,他一字一顿道:“当然是来劝小娘子坦白从宽。”
薛嘉玉盯着他手里那根鞭子,心中不免生出一股恶寒,她倒吸了一口冷气,面上依旧冷静自若:“严司直,我朝律法规定大理寺司直虽兼任狱丞,统管大理寺监狱,然若未有少卿或大理寺卿的首肯,则无权对囚犯严刑逼供。这事儿若要捅到少卿那里,对司直也是百害而无一利啊。”
严司直扬起嘴角,嗤笑一声,用他那粗糙的手狠狠掐住薛嘉玉的脸颊,“薛氏,说话可不能说得如此难听啊。如今证据齐全,你那邻居也亲眼看见你用那把剑狠狠地刺进了王诗胸口,我来严刑逼供,不也是在为裴少卿分忧嘛。你若再不招,那可就别怪我这条鞭子无眼了!”
即便她面上装得再无波澜,但她下意识紧贴墙角的动作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惴惴不安。
薛嘉玉冷冷地开口:“我既没杀人,有何好招?我若招了,会被赐白绫;若拼死不招,顶多就在这牢中被打个半死不活。是死还是活,民女还是拎得清的。”
那严司直自诩阅人无数,还以为像这样的小娘子唬一唬,便会哭得梨花带雨地开始招认。
没想到这小娘子竟然是个硬骨头。
可就算是如磐石那般坚硬,来了这大理寺的监狱,都会如那地上的干草一般脆弱易折。
只见,严司直扬起右手,旋即那根鞭子就重重地落在了她的手臂上,紧接着那刚被打过的地方就开始渗出丝丝血迹,将那白衣瞬间染红。
薛嘉玉疼得用牙齿咬住自己的嘴唇,额头上已然冒出一层一层的汗滴,她依旧默不作声地受着。
严司直手里的鞭子就没有停歇过,非要等到她俯首认罪。
“薛氏,你还是不肯招吗?若是还不肯招,可就别怪我把你这一身白衣全都染红了!”
薛嘉玉低头看着身上那一大片血迹,她此刻因失血过多,嘴唇泛白,脸上毫无血色,说她是一条孤魂野鬼都不为过。
她低喘着气,费力地抬起头来,仍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与其担心我招不招,司直不妨担忧自己的乌纱帽,究竟是官职重要,还是那个人给你开得条件更重要。”
此话刚落,她瞧见严司直的瞳孔猛地一震,就知她方才猜对了。
严司直用那根鞭子狠狠甩在她身上的伤口,疼得她冷汗直冒,一滴滴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刺痛了那些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伤痕。
“薛氏,你都是将死之人了,与其担心我,不妨担心担心自己。”
说着,他便挥起手里的长鞭,正欲鞭打薛嘉玉的大腿。
一个银色飞镖以极快的速度径直朝着她的方向飞来!
只见那飞镖迅速穿过严司直手里的鞭子,鞭子“咔擦”一声断成了两节,可那飞镖还在沿着轨道飞行,那方向是冲着她的!
她的瞳孔猛地睁大,脸上尽显惊恐之色,接着那飞镖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近,薛嘉玉吓得连忙紧闭双眼,下意识往旁边一躲!
飞镖擦过她的太阳穴,之间尚且只有一个指甲盖的距离,继而“砰”的一声撞在坚硬的墙上,掉在了她的脚边。
严司直吓得两手一抖,手里攥着的鞭子瞬间落在地上。
薛嘉玉低头看了眼那飞镖,气息尚有些紊乱,还未缓过来。
她猛地抬起头来,往门外一看,恰与那人四目相对,他那双幽深的眸子中寒意四射,浑身上下散发出上位者的气息。
他一袭青衣,身后跟着位身着玄色衣裳的侍卫,只瞧这男子敛着一双剑眉,面若冰霜,当有一副狄公模样。
听闻大理寺新上任了一位年少有为的少卿,才刚及弱冠不久就已官居四品,而且断案秉公执法,在定罪时也会讲究法理情。
不过也有人道,这位少卿来路不小,平日都是锦衣玉食,尤其爱在那东市的酒楼与友人把酒言欢,恐是来自世家大族。
若真如百姓传言那样清正,想必想要洗脱嫌疑并非如登天那般困难。
严司直仓皇间转过身行礼,“见过裴少卿,不知少卿怎的来这儿了?”
裴砚两手背在身后,身材颀长,迈着步子缓缓走来,他冷眸微眯,看地上跪着的严司直如同看蝼蚁一般,“严司直,是谁给你的胆子,敢在我的牢狱动用私刑?”
薛嘉玉知道这是个天赐良机,她抬起右手指着前方的严司直,痛哭流涕道:“少卿,民女是冤枉的!大理寺尚未定罪,这严司直就开始对民女严刑拷打,想要屈打成招。本以为严司直是受了少卿的命令,不曾想竟是滥用职权、阳奉阴违!”
严司直被她气得牙痒痒,但当务之急是要安抚好裴砚,他继续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回大人,这人证物证俱全,可薛氏死活不招,甚至还想申冤,普天之下哪有这般道理?传出去都怕坏了大理寺名声。”
裴砚漫不经心地抬了抬手,示意他平身,他的视线越过严司直,停留在了那靠在墙边的小娘子,白色囚服被鲜血染得通红,触目惊心。
他偏头吩咐侍卫金羽,“去太医署请位太医过来。”
“是。”随后,金羽便马不停蹄赶往太医署。
裴砚双手环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打量了严司直一番,言简意赅地吩咐:“出去。”
见他不再深究,严司直连忙赔笑,“是是是!”
待那严司直离开后,牢房里便只剩下他们二人,薛嘉玉忍着剧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伤口再度冒出汩汩鲜血,她挺直腰板,冲他行了一叉手礼,“少卿,民女是被凶犯当做挡箭牌了。可否听民女细细道来?”
裴砚瞧面前这位小娘子身负重伤,面色惨白,但却毫不灰心丧气,反倒为自己陈情,他倒觉得这薛娘子是个有韧劲的。
“你起来说吧。”
此话乃是她不曾料到的,原以为大理寺的官员个个都视囚犯如草芥,不曾想竟也有体恤囚犯的少卿,薛嘉玉看向他的目光中又多了一分好奇。
裴砚见她迟迟未站起身来,甚至还瞧了他一眼,便以为她是因腿上的伤痕,无法靠自己站起来。
此案尚未结案,裴砚自然不能让疑犯在大理寺出什么差池,无奈之下,只好伸出一只手去扶她。
薛嘉玉下意识将自己手上的血迹往衣服上抹了抹,但有的血迹已然风干,无论如何也擦不掉。
她一边靠自己艰难地站起来,一边局促地笑了声,“多谢少卿好意,只是我这双手沾满了血迹,怕脏了大人的手。”
裴砚微一挑眉,收回了手,他将话题引到正道上,“你刚说你是被当做挡箭牌了?”
“没错,民女昨夜······”
昨夜,她记得自己刚从食肆买完东西回家,就恰好碰见了喝醉的王诗,那王诗同她有点交情,毕竟二人都住在西市。
可王诗却趁着酒意无休无止地纠缠她。
她多次反抗,却还是被王诗抓住了可趁之机。
在王诗靠近她的时候,一股淡雅迷人的香气随风飘来,一股脑地钻进了她的鼻腔,又因这香味实属罕见好闻,薛嘉玉下意识多嗅了几下。
想到这里,薛嘉玉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她紧蹙眉头,接着向裴砚解释:“等我将王诗赶走,回到屋里,我便觉得脑袋有一些晕乎乎的,不到半个时辰,我就不知不觉地睡熟了过去。”
听了这么一大段,裴砚也开始疑惑起来,他曲起右手,手掌心搭在左手手肘处,左手手指则是捏着下巴,呈一副思考状。
“所以你的意思是凶手趁着你熟睡的时候,将剑偷偷放进了你的屋内?”
她猛地一点头,“没错,这件事情做得几乎滴水不漏,想必凶犯早早就计划好了。”
好歹现在人证物证俱在,不论是真是假,裴砚都不可能不管不顾那些证据,就随便听信薛嘉玉的话重新假设案情,因此也并未全信她的话,旋即他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可又有谁能够这么费尽心机害你和王诗?”
是啊,谁会这么费尽心思、冒着风险害他们呢?
薛嘉玉目前也没有想通,不过她忽地想起了一个被二人遗漏的点,“大人,香气!当时我一靠近他,就闻到了一股很独特的香味,不像是市面上那几款寻常的香味。兴许致使民女昏昏欲睡的就是那香味呢?”
“那为何王诗闻了那么久都还未昏昏欲睡呢?而且照你所说,他喝了那么多酒,不该比你更快产生反应吗?”
话刚一落地,金羽就把太医带过来了,“闻太医,快帮她上上药。”
闻太医素来有一别名,叫“大理寺专用太医”,因为来的次数过于频繁,他已经对这些被酷刑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囚犯司空见惯了。
他将衣袖和裤腿全都卷上去,看见那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伤痕,又抬眼看了眼面前这位一直咬牙忍痛的小娘子,还是不免心痛。
许是因为裴砚用刑更加阴狠毒辣,因而瞧见这些在旁人看来触目惊心的伤痕时,心中未有一丝波澜。
闻太医一边将那金疮药小心翼翼地涂在她的伤口上,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小娘子,疼的话就吭一声吧。”
薛嘉玉无力地笑了下,“无碍,多谢太医。”
随即,她将视线投到一旁默不作声的裴砚身上,“裴少卿,民女刚才所言皆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裴砚则出奇地走到她的身边蹲下,这下离得近了些,他方才留意到薛嘉玉的样貌,她生了一双桃花眼,可眸中不见温情,只见冷意,而且脸颊瘦削,嘴唇干裂,与长安的贵女们相比属实算不上好看。
他掀了掀眼皮,看向她的眼神中虽凉薄多一点,但是又与其他狱卒不同,没有嫌恶。
“薛娘子,你刚才所说未有半点证据可支撑,你让我拿什么相信你?”
这话倒是不假,若要让他相信自己并非真凶,还得再挖出点有利于自己的证据。
她敛了敛眉,眼珠子骨碌一转,心中登时有了个好主意。
“裴少卿,仵作可否进行过尸检了?”
裴砚对她问出这个问题感到有些惊奇,“尚未。”
既然如此,那她便可主动进行尸检,若是能在尸体上发现什么新线索,兴许就能摆脱嫌疑。
“少卿,实不相瞒,民女乃是一民间仵作,若是少卿能准许民女验尸,兴许就能从死者那里发现有利民女洗刷冤屈的线索,若是少卿不信任民女,可再请大理寺仵作进行勘验,若是结论并无二致,则可说明民女并非凶犯,毕竟没有哪个凶犯会如此努力寻找证明自己的证据。”
听到“仵作”二字的时候,裴砚眼底不禁掀起一阵波澜,“你一小娘子竟还会验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