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怀衍是临时被陈老夫人叫回来的,他大概知道是因为什么,只是没想到老夫人消息这么灵敏。
航班落地后,他径直来了陈园,到达时已是深夜。时差问题,毫无睡意,想着来园子里转转,没想到就看到了一身白衣,披散着头发,坐在桥栏上,酷似女鬼的姑娘。
司怀衍是个无神主义,不信鬼神之说,站在原地稍微一辨认,便认出了戚芜,那个一年没见的小姑娘。还没来得及打个招呼,就看到那姑娘前倾着身体,像是要投湖的样子,赶忙上前拉住。
这一年,他与外祖母偶尔会电话或者视频联系,言语间偶尔提及戚芜,外祖母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是极喜欢这个小姑娘的,想来灵佛寺顶上,他说的那些话,她都铭记在心。
那今天晚上这又是因为什么?亲人过世的伤痛确实不是能轻易忘怀的,但是已经过去了一年,还因为这事想要自杀,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戚芜被扯住胳膊,慌乱间仰面向后倒去。司怀衍扶住她的后背,松开她的胳膊揽住她的腿弯,将她从扶栏上抱了下来。
昏暗夜色中,两人站在桥边,背后是平静如镜子的湖面,面前是许久未见的故人。
戚芜想起几年前答应司怀衍的话,垂下头,用衣角狠狠擦拭着面颊的泪,轻声道:“不是因为我的家人。”
“那是因为什么?”
戚芜不说话。
要她怎么说呢?说你表弟欺负我?说我不想再装讨人喜欢的乖孩子?说我受够了尊严被人按在地上摩擦的生活?
六月的深夜还有些寒凉,有风经过,夹杂着庭院里茉莉的香气,将戚芜的头发吹的有些凌乱。
司怀衍打量着她的申请,脑海中过着最近一年听到的,和她有关系的信息,试探着发问。
“陈园佣人对你不敬?”
戚芜摇摇头。
“跟不上功课?”
还是摇头。
“学校里有人欺负你?”
戚芜默不作声,司怀衍了然,突然又想起了半年前有人转学到了戚芜同班的事,多问了一句:“和罗松易有关?”
戚芜抬眼看向他,双眸的泪水在夜色中泛着光:“你让我把握‘度’,让我不要惹老夫人伤心难过,我都牢牢记住的。我没反抗,也没告诉老夫人。你不能因为这件事把我赶走。”
泛红的鼻头,兜不住泪水的眼眶,单薄的身体,带着哀求的神色,让司怀衍觉得面前站着的是一只对待危险毫无反抗能力的小兔子。这样一个人,究竟是如何在她七岁那年,那么张扬而生动地说出那些话的?
他捏了捏鼻梁:“让你把握度,没让你受欺负。外祖母收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成为那个小杂种的出气筒的。”
“小杂种?”戚芜语气疑惑。
司怀衍淡淡“嗯”了一声,靠坐在栏杆上,目色沉沉:“说说吧,他都干了什么好事。”
戚芜轻轻咬着嘴唇,不知道该不该说。虽然从司怀衍的语气中,明显能感觉到他对罗松易的不喜,但谁家兄弟姐妹间没闹过点矛盾?如果他不能帮她彻底解决这件事,那么罗松易会不会在司怀衍走后,变本加厉地报复?
“怎么?不信我?”司怀衍佯装要走,“行,那你就受着吧。看看还有谁能帮你。”
见他要走,戚芜攥住他的衣角,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我说。”
她想,现在的日子已经够糟糕了,不如赌一把。如果赌输了,大不了就找棵歪脖子树吊上去,一了百了,变成厉鬼日日缠着罗松易,也好过现在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
……
凌晨两点,戚芜跟在司怀衍身后,离开拱桥,来到陈老夫人的院子中。
进去前,戚芜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疑惑:“为何来找老夫人?”
司怀衍不以为意:“毕竟是外祖母的园子,要把人轰出去,至少要知会她一声。”
“可是这么晚了,要不明天再说?”
司怀衍横了她一眼:“我在自己家中做事,还需要看时间?”
戚芜不敢再多说话。
进了院子后,管家去叫老夫人起床。不多时,院子里的各个房间重新亮起了灯,让人分不清此时是傍晚还是凌晨。
往来下人闭紧嘴默默干活,按照老太太的喜好提前沏好了茶,只余几个靠谱的留在屋内侍候,其余人退到院子里回廊下。
老夫人来到正堂,看到司怀衍,脸色沉了下来。想说什么,又顾念着戚芜在一旁,最后只说了一句:“明日你陪我用早膳。”
司怀衍点点头,笑容温和:“好的。”
祖孙俩寒暄了几句,多是不痛不痒的小事。戚芜以为老夫人会指责司怀衍大半夜闹这么一出,但她什么都没说;以为司怀衍多少会解释几句,但他也避而不言。
祖孙俩之间似乎有其他人理解不了的默契,无需多言,彼此信任。
说话间,罗松易也来到了正堂,还穿着睡衣,头发也有些凌乱。
“奶奶,这么晚了,叫我来做什么——”罗松易带着点撒娇语气的话卡在了喉头,他竟然看到了司怀衍。
司怀衍这厮,表面和善,背地里最为阴狠。从小时起,他们俩每逢见面,他必然要吃亏。他有时也不是很明白,明明他才是亲孙子,偏偏祖母最喜欢司怀衍这个外孙。
眼睛一晃,罗松易看到了坐在司怀衍身旁的戚芜,瞬间明白了什么,指着戚芜说:“你这个贱人是不是说了什么?”
陈老夫人拍了下桌子,震得桌上茶盏晃动:“这么大的人了,还不会说话吗?给阿芜道歉。”
罗松易没理这句话,刚刚的睡意瞬间消散,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半跪在老夫人腿边,狗腿地敲着:“奶奶,你千万不能听她说的。她就是看我不顺眼,想要泼脏水在我身上。奶奶,戚芜这人心思不正,你别让她在陈园里住了,让她搬出去吧。你一定要帮孙儿我啊!”
话说完,屋内几人都没说话,落针可闻。
不该是这个反应啊。
罗松易抬头悄悄打量,老夫人看着紧闭的雕花木门,神色极为平静,仿佛他说的话飘散在风中,什么都没留下;司怀衍翘着二郎腿,垂着眼睛正在喝茶;戚芜倒是有些不安,但司怀衍只瞟了眼她的茶盏,她便也端起来,小口啜饮。
不该是这个反应啊,哪怕他不如司怀衍讨喜,也不该比不过一个收养一年的孤女啊。
司怀衍用茶盖浮着茶沫,打破了此间沉默:“既然你想搬出去,明日天亮,你便离开陈园吧。我会遣人帮你在临城租一套房子,也会让人给你转学。你父母那边,我也会让人去通知,你不必担心。”
罗松易呆愣了一秒,随即站起身,怒吼:“谁要搬出去了,要搬也该是戚芜!再说,干你什么事!你一个外姓人,也配在这说三道四?我才是祖母的亲孙子,陈园未来也是我的,你凭什么让我搬出去?”
司怀衍将茶盏放到桌子上,表情平静温和,甚至唇角还有一丝笑意:“原来你父亲没告诉你,他不是外祖母亲生的孩子啊。”他的神色似有怜悯,看着罗松易轻轻摇头,“真可怜。”
罗松易呆住:“什么?”
“这间屋子里,只有你是外人。”司怀衍站起身,走到罗松易身前,拍拍他的头顶,像是长辈的关爱,对罗松易来说更像是羞辱,“你父亲是外室所生,三岁时才抱回陈园。他的身世从来不是秘密,这个园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我确实没想到,你竟然不知道。”
他的语气极为平和寻常,合着满身的檀香,让罗松易迷了心智,一时不知道从那句开始辩驳。
“戚芜同我说,你认为她会分走你的财产……”司怀衍轻笑一下,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脸颊,“祖父是入赘陈家,陈家祖产和罗姓的人没有丝毫关系。无论有没有戚芜,你所肖想的这一切,都不会是你的。小朋友,懂了吗?”
“可是如果祖父是入赘,我父亲为什么会姓罗——”
话说到一半,罗松易顿住,已经想明白了原由。司怀衍却依旧心善地解答了他的疑惑:“因为你父亲不是外祖母的孩子,不是陈家的血脉,自然不配姓陈。”
罗松易胸口起伏剧烈,还在继续挣扎:“就算是这样,你们也不能无缘无故赶我走吧?我好歹是名义上祖母的亲孙子。况且,我又没做错什么事,你总不能因为一个小丫头的告状,便将我赶出门吧?”
司怀衍笑了起来:“罗松易,我不是在和你讲道理。”
“你——”罗松易还要继续说,再次被打断。
“好了,我有些乏了。松易,你先回去休息。明日醒后,便搬离陈园吧。”
……
罗松易离开后,陈老夫人看向司怀衍和戚芜,叹了口气:“说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戚芜看了一眼司怀衍,见他不反对,才慢慢将最近半年的事,简单说了下。她怕老夫人担心,许多细节一笔带过。司怀衍在一旁听着,冷笑道:“你看到罗松易刚刚的表现了吗?”
戚芜不明白:“什么?”
“明明是你受了委屈,有十分,你却只说五分。罗松易明明一分没有,却能表演成八分,白白勾得他人站在他那边。”
罗松易走后,司怀衍的状态明显松散了不少。他嘴上虽然说着戚芜的不是,但戚芜心中知道,他是在帮她说话。今夜,笼罩在戚芜头顶半年的乌云终于散开,她心情松快不少,言语间也有了几丝俏皮。
“知道啦。”
陈老夫人没在意俩人之间的小心思,只心疼道:“他这么欺负你,你为什么不同我讲?难不成你是怕我不给你做主?”她冲着戚芜招招手,待她走近后,将她搂在怀中,“阿芜,我不图别的,是真的把你当成亲孙女看待的。你遇到什么难事,要告诉我。陈家也算百年世家,若我连你一个小小的孩子都护不住,岂不是让老祖宗笑掉大牙?”